鲁班锁(二)
永乐四年到永乐十八年。
崇山峻岭间的楠木、两百多吨的丹陛石,坊间有人说,为了开采这些原料,“入山一千,出山五百”,牺牲不可谓不大。
消耗巨大的人力物力财力建成的皇城,各大殿宇,依中轴线,左祖右社、面朝后市,规整非凡,又开凿南海,堆砌景山,方方正正,稳稳当当,象征着大明王朝的长治久安。
百万民工,耗时一十四年,近万座屋舍,从太和殿,到东西六宫,再到殿屋顶两端的琉璃吻兽,无一不彰显着“匠人精神”。
一座凝聚无数能工巧匠心思、旷古绝今的皇城,从无到有,坐落在了这个叫北平的地方。
那时候的人并不知道,这座王城,这座纯木制的王城,一耸立,就是六百年不止,历经无数风雨,将古人的智慧送到后人手中。
只是这座宏伟妙绝的建筑,却无人知道它的建筑者姓甚名谁。
“可有怨?”温三看着病床上的男人不忍出声。
这似乎是她第二次这样问他。
北平十四年的风雨,将他本就在宫刑后没养好的身体,摧残地愈发虚弱。
前不久,一场大雪压塌了还未竣工的保和殿一角,修远比重建要麻烦,因为还要考虑断掉的木材如何更换,才不影响整栋建筑的坚固程度。
所以,他抱病登上了梯子。
只是殿宇修好了,他也头一晕,从上头掉了下来,一病不起。
但即便如此,这座恢弘的建筑也与他无关了,后世人不会知晓他的名字,人们看到这座建筑,会猜测是蔡信、阮安、蒯祥、陆祥……唯独不会是张印。
他这种罪人,连名字都会被抹去,连一起共事的人,除了一同来北平的,其余的也都不知道他姓甚名谁。
没有人知道是怎样的天资让一个人可以在三天的时间里,绘制出一座占地七十二万平方米的绝世建筑;又是怎样坚韧的心性让他拖着残破的身心在北平的风雪中,一坚守就是一十四年。
在所有人眼中——他只是个罪人、阉人。
“只是可惜。”张印仰头看着屋顶。
“可惜什么?”温三坐在一旁的板凳上,这就是一代能工巧匠所居之地,连屋顶都是露风的,那些人知道张印以后不会有什么作为,加之张印大方地将全部心得教授与人,他们学到的手艺越来越多,也越来越不把他当回事。
慕生妒,妒生贪。
人心,大抵如此。
张印咳了两声才开口:“可惜,二十岁那年想见的人,如今……怕是见不到了。”
少时他便与她在一起玩耍,那时候他喜欢待在家中读书,身体孱弱,而妙云家中哥哥习武,便教她一招半式保身,多半时候,同辈中有人欺负他,都是妙云帮他。
别人笑话他躲在女娃娃身后,但他却觉得温暖。因为母亲很早离世,父亲做官又不顾家,家中虽对他有求必应,但到底是少了陪伴,那时候,他只有妙云。
后来,他研究木工,做出的第一个玩意儿,是个鲁班锁。妙云是第一个看见的,也是第一个夸他的。
他永远都记得,妙云家里要给她说亲事时,她红着眼,也不哭,但誓死不从,却在见到他的时候,泪如雨下,不顾男女之别抱着他上气不接下气。
那样好的一个姑娘,是他不值,是他不配,是他负了她,是他给她一场空欢喜……
别人都道他性情温和,他也的确如此,这是他活了三十余年,头一次这样痛,心脏肺腑都痛。
温三把玩着手里木头刻的猫,这是那年她捡到的那只小白猫死后,张印送她的。
但她没那么喜欢猫,或者说她没那么喜欢活物,她只偏爱带着生命力的死物。
可是,接过木刻猫时,有一瞬间,连她都觉得手里的猫动了,于是便留了下来。
“我本是不喜欢麻烦,收你一件东西便帮你一件事,可是既然又收了这猫,便再帮你一回。”说着,温三走到床榻边,从怀里拿出一方金鼎。
那鼎只有巴掌大,看不出年代,但上头像鱼一样的瑞兽,一看便出自名家之手,比起一人高的大鼎,它一个细节都不少,甚至更加精致,绝非俗品。这些年见惯了她总是拿出一些让人惊掉下巴的玩意儿,张印也慢慢习惯了。
“这是?”张印全然忘记了自己时日无多,只想着此等工艺,若是有幸讨教一番也是极好。
温三对熟人态度还算好,有些耐心,便把玩两下回答说,“嬴政当年送我的,没研制成功的长生不老丹。”
“没成功?”
闻言,女人眉目波光流转,即便这些年见惯了这张脸的张印也不近愣住了,随即听见温三笑道,“你说呢~?”
不等他问再问,温三从鼎里取出一颗药丸,喂给了他。
刚吃下便觉得有一股力量在体内滑开,身体也不再觉得冷,甚至感觉到一股生机在心脏肺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