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学
成归田从小读书,成绩优异,考上了公立的学校,那时候东北还是满洲国,成归田名字还叫成兴邦。成兴邦毕业后被征了兵,一年后的一天,外出执行任务时有了逃跑的机会,当时南边有国民党,北面有共产党,成兴邦拿不准投奔哪边,就到算命摊上占了一卦,算命的对他说了个“北”字,他就带着几个兄弟投奔了共产党。
后来就当兵打仗,从来没有干过农活。反右的时候,成归田成了□□,夫妻分了家,成钢的大哥跟妈妈柳云的,二哥一直由奶奶带着,成钢被成归田带回了乡下;成归田退职回乡后,乡亲们还当他是城里人,他也不在生产队里干活儿,自己养头老母猪,下了猪崽自己养着,想要搞个养猪场,发家致富,结果都养死了。没事儿干,就染上了赌博,没多久,退职金和从城里带回来的一点儿值钱的东西,就都折腾光了。他就经常城里乡下来回跑,他每次都从城里回来,都给成钢他们带回衣服或是好吃的,那时候成钢在老家,是穿得最好的孩子,嘴也甜,很招人喜欢,他姐就很喜欢他。成钢的小弟弟是挨饿那年生的,是成归田城乡来回跑成果,成城恰逢挨饿,好不容易养活的。一家人是打从来到哈拉库勒才团圆的,因此都没有什么抱怨,一直都没有。
张治国家的闺女张淑娴要去县城上初中,成钢的姐姐爱华也要去县城上学。爱华从会走路就让姥爷带走了,姥爷是个江湖郎中,兼着打卦算命,居无定所,爱华就没有好好地上过学,现在她要上初中,没有转学证,也注定考不上,她让爸爸找领导给她办,张淑华就是她爸爸找了大胡子,大胡子又找公社领导,才办成的。成归田说:“你小学都没有上完,学校不会收你,就算是学校收你上了初中,你也听不懂,跟不上,还得被退学。”
成归田不愿意为女儿上学去求人,爱华就自己去找了那个把他们一家招来的当盲流的民政局的王局长,没过几天,爱华就张家的淑娴一起去县城上初中了。食宿都是公家管的,还给助学金,成钢的爸爸虽然不支持,也没啥好反对的,成钢的姐姐去县城上学了。
哈拉库勒有一个小学校,在河边,一大间木头房子;二十来个学生,从一年级到六年级;只有一个老师,叫文可安。文老师三十来岁,穿着灰色中山装,戴着狗皮帽子,进教室就摘了帽子,露出秃头顶来,头顶下边的头发还挺好,乌黑浓密,修剪得也整齐。文老师挂起帽子,扽扽衣服,从衣兜里拿出一个小梳子,梳梳头发,把小梳子放进衣兜,取下墙上挂着烟袋来,从衣兜里掏出个烟荷包来,打开荷包,捏出一撮莫合烟来,摁进烟袋锅,划根火柴点着了,吧嗒吧嗒抽上几口,吸到没烟儿了,在鞋底儿上磕磕烟袋锅子,烟袋杆儿有二尺来长,文老师是拿它当教鞭的。
文老师攥着烟袋杆儿走上讲桌,学生们都起立,齐声喊:“老师好!”老师说:“坐下。”大家都坐下。文老师说:“新来的同学站起来。”成钢和他的两个哥哥都站起来,站起来的还有同车来的老柳家的柳玉莺,老张家的张克礼。
文老师问成钢的大哥爱国:“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我叫成爱国,今年十五岁。”
“你上几年级?”
“我上六年级。”
文老师说:“我出一道题你做,听题——说,一山兔子,一山鸡,两山合在一山里,数起脑袋三千六,数起腿来一万一。问一共有多少只兔子?多少只鸡?”
成钢的大哥坐下做题,老师让一年级的同学默写《乌鸦喝水》。接着提问成钢的二哥爱社,一边给其他年级布置作业。把几个新来的同学都问完了,问爱国:“成爱国,做出来没有?”
成爱国起身说:“老师,不可能一山只有兔子,另一山只有鸡,如果真是这样,就在没合起来之前,分开来数就行了。”
文老师说:“成爱国同学,你上五年级吧。”
成钢的大哥那天晚上做了一个梦,梦里做出了这个兔子和鸡的题。第二天一上课,他就举手对老师说:“老师,兔子和鸡的题我做出来了。”老师让爱国上黑板做题,虽然算式太啰嗦,也不讲什么顺序,但结果是对的。老师问:“成爱国同学,是谁教你这么算的?”爱国说:“老师,没人教我,我是做梦做出来的。”
文老师说:“成爱国同学,做人首先要诚实。”
“我就是做梦做出来的,谁不信谁是犊子。”他本来是要说“谁说谎谁是犊子”,一生气一着急就给说错了。这着实把文老师气得不轻,他举起烟袋,又放下了,说:“做梦能做出来,你不用来上学了,回家做梦去吧。”
教室里一片哄笑,爱国背起书包,推门出去,回家了。
文老师让成钢带信,说他没有不让爱国上学的意思,让他写个检查回来上学,一定要上六年级也不是不可以。爱国是说什么也不来上学了,要去队里劳动。大胡子说得小学毕业才能算劳动力,爱国问:“那条法律说只有小学毕业才能算劳动力?”
大胡子说:“在哈拉库勒,我就是法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