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羽琴
分酒意了。
姬桢看在眼中也并不多说。人在心意沉郁之时,总是容易多饮的。而饮酒过量的人,最易失态。
她等的便是这个时机。
此刻的怀王面上是笑着的,心中苦不苦,却是人人皆可揣想——按说这琴,略抚几曲,也便罢了,他偏是不肯罢手,一曲曲演奏下去,直至明氏的眉心紧蹙。
离他最近的人,已然能看到他指尖渗出的鲜血,殷殷染红琴弦。
犹自不肯停。
明氏终是第一个开口的:“殿下,您的手……”
琴声戛然而止,怀王睨她一眼,意态八分醉:“我……我的手?哦,是,是破了些——来人,来把这一曲,弹……弹完……”
明氏立时安排,自有一名操琴的女伎上前,抱了琴去将后半阙奏毕。
可怀王却并不满意,盯着那乐伎看了又看,方叹息道:“也罢,也罢,这一首,原不是人人都弹得来的。”
此言一出,姬桢立时红了眼眶,坐在她身边的菩萨婢犹自不解:“阿姊阿姊,你怎的哭了?”
菩萨婢打从生下来便是在王妃身边养的,比当初的姬桢更要受宠些,更况她年幼,还不懂何时理当噤声……
这一句问出来,姬桢连忙去揩眼泪。
而怀王显也是听见了,望过来那一眼,深深将一双小姊妹映入眼帘。
姬桢连忙要起身来的,然而到底是慢了些许——便连明氏要开口,也没快过怀王自己。
他叹一口气,道:“这原是你们……你们两个的生母,惯爱的曲子。”
菩萨婢尚且懵懂,哪里晓得生母是谁呢,转头便望向王妃:“阿娘……”
明氏抬手让她过去,揽她入怀,拍拍她背,眸光却是笼着姬桢,虽是无言,半晌也只叹出一口气来,姬桢却把几丝泪意都敛了,起身对怀王行礼:“是阿桢无状了,阿爷勿要在心,万万莫要坏了兴致……”
怀王伸了手,由侍婢为他裹指尖伤处,听她开言,方望来一眼:“你何错之有……唉。”
这一声叹息,依稀伤情。
姬桢垂了眼眸,嗫嚅道自己毁了阿爷的生辰,好好的日子,因她眼一红,半分欢悦气氛也没有了。怀王只说不必,可神色亦是郁郁,裹好了伤,也不再听琴,只叫身边内侍,将这把凤羽琴收好,便要回前头书房里去了。
临走时却又回头瞧了一眼,唤姬桢也过去。
姬桢心下,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这一番折腾,如此才不算是白费了。
前世,已然做了皇帝的阿爷,听过这把琴的音后,便带了这琴去寻她小阿娘,要她抚琴。
说是这琴的音色,正适宜她拿手的《九昭》。
此后亦是不时会去小阿娘那里听琴,直至杨丽妃入宫……
此生小阿娘走得早,姬桢并不晓得,阿爷究竟还记不记得她曾也是个抚琴的好手。因此,他若是得了这把琴却不提她小阿娘,她还做了准备,要自己去弹奏一曲《九昭》的。
总要叫他想起来,她才好说话。
可是,在阿爷亲自弹起《九昭》的前半阙时,她便晓得,事情大约是能成了。
果不其然,怀王带她进了书房,便亲自递了一碟点心与她:“是你爱用的金丝枣糖——吃些甜的,便不想哭了。”
姬桢一怔,心下蓦然升起一股不适意来——阿爷居然记得她爱吃这个……
捻一块枣儿糖放在口中,暖暖郁郁的甜意丝缕化开。
她正要道谢,怀王却道:“你是想……你小阿娘了?”
“这曲子……”她不必说完。
怀王微微颔首:“是了,你虽从不愿练琴,可总是最会听的……你小阿娘,弹琴的功夫,是这些个乐伎怎也比不过的。尤其这一首《九昭》……天下更没有谁能比她还精熟了。”
姬桢抿抿嘴:“是,原来,阿爷也还记得。”
“怎么能忘记?杨侧妃也是我阿娘还在时,亲自为我选中的淑女啊。”怀王有几分慨然,“她若不曾遇得那事儿,若是,能活到今日,见你是这样出众的长公主,必是极欣悦的。”
姬桢先是摇头,道自己还不算甚么足以让爷娘骄傲的女孩儿,之后却极不明显地顿了一顿:“阿爷,我这些日子,在外头听了些闲话——有人说,我小阿娘是叫人害死……”
她的声音越发小,怀王面上醉态,却是一扫而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