歧路
车轮在湿泥上飞速轧过,时不时撞裂泥里某处看不见的硬土块,板车就往上一腾,仰面躺着的石翦的胸膛随之起起伏伏,他露出的半只背膊和缠满胸膛的米黄色纱带上尽是掉落出来的药膏碎屑。何夕侧坐在旁边,她看到石翦的脚在板车外颤抖晃悠个不停,想把他往上拉拉,可是力气又不够。她只好小心翼翼腾挪自己的脚好不要碰到他的身体,摁住石翦的肩膀以防他从板车后滑落出去。
赶了几个时辰了?何夕想要仰头看天,可是密林把她的视线完全遮蔽,这里的树木比之邙山还要吓人,又高又老,树皮都发黑,树叶好像也都是黑绿黑绿的,两边高耸的主干与巨大的树冠渐渐在头顶上方形成合抱之势,密得只能透进一点点光——这还是刚下过一场暴雨的天呢——难怪林子幽深晦暗,路面被冲刷过的泥土也久久不能变干。
再这样下去,石翦就算不掉下去,胸口的箭伤也要撕裂了。何夕绷着脸喊了一声:“停车!”一行人一时全没反应过来,板车没刹住,十几匹马更是发出被勒缰的惊嘶,何夕料到如此,她一手抓着栏板一手死死摁着石翦的身体,终于迫使自己没有在板车停稳之前被甩出去。
立时,阮一独先从他领头的马上跳下来,他们正巧停到了岔路前,他往前看去,是同方才相似的林中路,另还有上山、下行各一条羊肠小道。阮一独皱起眉头,他扭头快步跑到何夕旁边,先迅速地扫看了他大哥一眼,这才拧起眉头打算骂她:“这不没事吗停什么——”
他才刚起头,虞慎已经经过,他抛给阮一独那种何夕看不太懂的严厉眼神,却又转头关切地问她:“怎么了?已经累了吗?”
阮一独紧闭嘴巴,再检查了一遍石翦周身,他昏迷得很沉,头底下枕着老粗老长的一堆草绳。
何夕看他闷不吭声地到车尾,抓住石翦的脚腕把他整个身体往前一推,何夕正坐在石翦肩后,他这么一推,她没来得及躲,直接被一起推后,她听到后背“砰”的一声,那碰撞的声音里好像饱含了阮一独的怨气,疼痛从她背脊骨中间弥漫开来,好像他冲着那里打了一拳一样。
“你做什么!”虞慎看见何夕的脸都痛皱了起来,只是他的声音没有对阮一独造成任何效果,他装耳背,挪了人就又打算回他马上继续赶路。
“阮一独!”何夕忍着,叫了他一声。
他停在她旁边,一脸复杂的神情。他看向她不说话,但何夕能从他脸上读到希望她可以坚持赶路的意思,奇怪的是,虞慎脸上神色虽柔和很多,却也是这个意思。
他们两个,包括随行的所有士兵们,好像都因为自己的喊停而忧心忡忡,这真的叫何夕摸不着头脑。他们不是已经赶了很久的路了吗?
她想起清晨石翎的忙不见人,她心烦意乱地跟阮一独他们说,一切想等石翎从前面津渡回来道别了再走,可是他们都催她,一切都那么急,她一度都以为石翦马上就要死去了——她少有地被催促得烦到失掉片刻思考,守着昏睡的石翦的身体,就匆匆忙忙地踏上了这条据说是去大谷关的路。
可是这几个时辰里她一遍又一遍检查了石翦的伤势,她又隐隐觉得一定有哪里不对。石翦伤口虽不能说不重,却远非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况且……
“我总觉得怪怪的,一独,”何夕揉着后背,渐渐已经感觉不到疼了,她也没有丝毫怪他的意思,“阿翎一定是不知道我们要来的,他备这些人马该是没有把你我考虑在内,为什么见我们一来又突然非要我们走呢?你说是不是?他是不是想借着这事把你我支开?”
阮一独那脸上白一块的青一块,神色煞是古怪,眼睛直勾勾、恶狠狠地盯着何夕,他张开嘴,好像要跟她说什么,又好像是想要把她吞进肚子里去。
“吃吗?”虞慎不知什么时候去取了馍片,掰出一小块来往何夕腮边一递,她略一分神接过来,“也不知道石将军是怎么恰好就入了他弟弟镇守的关隘,我看平津关内并没有并州旌旗马队,想来一支残兵骑行千里,他又受了这么重的伤,非是铁一般的志气不能完成的……”
何夕本来已经忍不住在咬馍块了,听他话反常的密,又抬起来她多疑的眼皮,只是她方才分神,没能看清阮一独向虞慎的横眉冷眼。此时,他早已走开,示意队伍里的人都趁机歇一口气,吃喝一点。他自己则找了个大石头坐下,掏了干粮,把压得紧紧的馍咬在嘴里,两只手拔下自己的一只靴子,在身下石头棱上仔细地磕掉靴底干硬的泥土,他磕得很用力,一下一下,泥灰泥屑“扑簌扑簌”撒了一地。
“我们就这么直奔大谷关了么?”何夕捏着那一点馍块把它全丢进嘴里,一边咀嚼一边问,虞慎没说话,看她手里空了,又赶紧给她塞了一块儿,听她自己说,“为什么不带回京城让我治治看呢?”
听到“京城”两个字,虞慎用手背替着掸掸她另一只手掌心的灰,然后把最后一点馍块儿悄无声息地放进去。
“虞慎?”她捏着拳碰碰他,“回京城行不行,这里好像离城东门也不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