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可归
何夕从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骑马穿过墓葬云集的邙山,站在小平津关的城墙上俯瞰北原。那赫然而起的楼车上因为火攻而留下的炭色本就足够惊人骇目,更遑论城墙之下、河水之中数尺高的尸堆,身上插着数不清的箭羽。即便在渐渐不那么炎热的天气下,尸堆都发酵了,伴着河水上涨,反到空气里,是一日比一日更难以忍受的气味。
何夕看着这些熟悉的尾羽,这里面的每一支箭应该都在送来这里之前浸泡过她特制的毒药,其实根本就用不了这许多,何夕很清楚,每一个敌国士兵,只消轻轻地被擦破一点儿,就不得医治。
她知道这样是在作孽,可是她从一开始就明白,这是一场只有当其中一方输掉一切才可能结束的战争,摆明了北赵前秦不会轻易罢手,数十万百姓因战火流离失所,她这点儿造孽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没有把这样的计谋告诉石翎一星半点。
她想起他方才跟她说的那些,想起他轻飘飘笑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呵,”她吐出不可置信的笑音,也带一点恼怒的调子,“莫拿这话来跟我开玩笑。君给了你什么?才不到一年的时间,老将军就没了,君给了你什么,你要这样忠心啊?”
“你。”那个傻子正色道,“他把你赐给了我。”
他抚着她的后背,卸去披风,她可以感受到石翎手掌灼热的温度:“石家之所以能够跻身上流,能与你这样的女子缔结婚约,正在于与士卒同甘苦,生死与共,这是祖祖辈辈积攒下来的声名和荣耀。若我今日临阵脱逃,关城必破,洛京必破,皇上也许会看在你的面子上饶恕我的死罪,但我将来还如何面对天下公论,我又如何面对你?”
何夕还记得他的呼吸打在自己耳垂边那种炽热的感觉,他对她说:“放心好了,今日绝非我死局,你相信我,我仗打得虽然不如阿爹,但也没那么差啦!你相信我,我自有破敌之策。”
她情不自禁地在自己耳垂上揉捏。
突然,她意识到旁边多了一个人。
何夕扭过脸,发现是虞慎,正看着自己,若有所思。
“怎么了?”何夕捧着脸,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我看起来很害怕吧?”
“临事而惧,好谋而成,害怕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可没有什么好谋算,我刚刚才劝了阿翎跟我一起逃跑呢。”她苦涩地勾一下嘴角,却觉得两边仿佛有千钧之重。
“那是石翎啊,石家的男子,怎会逃跑?”
“我知道,你说,我这么跟他建议,算不算是侮辱了他?”何夕突然问。
“他不会这么觉得的。”虞慎面庞上呈现出难以辨识的复杂之色,他说了这句便停住不说下去了,而是转脸去看城墙之下。
他的侧面吸引了她全部注意,过了很久,何夕才问出一句:“为什么?”
“因为是你啊,他应该只听到了‘一起’,而听不到‘逃跑’才对。”
何夕吭哧一声笑出来。
“那你,”何夕朝着下面一挥手,“你怎么看?”
她带着侥幸:“我听说十多年前,这里一样被围过。”
“是啊,十七年前,这座关城的敌人是当今的陛下,陛下勇武,却也是中原人,通晓礼义伦理。他或许会下令,克城勿多杀,苟得地,无民何益?可现在城下却是北赵与前秦,狄戎之兵,饮血茹毛,恐怕城门一开,百万人众皆要引颈受戮。”他声音不大,可是字字落在耳中都如洪钟,动人,也警人。
虞慎的目光从疮痍遍布的城外土地,转移到身畔何夕。
“那你接下来怎么打算的呢?”
他看向城墙下的眼神,与她的忧心忡忡不同,深沉的眉宇里有的只是了然,这战——她心里一凉——他只一眼,已清楚没有胜算了。
“自然是留下来。”她眉间好似笼罩着挥之不去的阴云,可是她说出的话却无比笃定。
虞慎眉心一颤:“你要留下来?留在这儿?”
“他说他有退敌之策,我倒想看看还能有什么退敌之策。”
“你明知道没有的。”虞慎悻悻道,“就算凭关死守,小平津与孟津关比起来可要薄弱多了,如今只不过悬河水涨不便强攻而已,北赵疲兵一修整过来,此处必先受其猛击,哪里还有抵抗的余地?”
何夕沉默了很久。
她第一次发现自己跟石翎说话的口吻一模一样:“我知道。”
“呵,我竟不知,你已对他情深至此了。”
“我是他的妻子。”她自己给自己强调一遍。
虞慎不作声。
“是,是还没有过门,”何夕心里很慌,她真的特别慌,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留下来,但她又觉得自己非这么说不可,而且,她还有把话挑得更明的那股冲动,“那么你呢?虞家是最先护着陛下南遁的,此时此刻怕已在江扬之间,你为什么又要在这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