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月
那个抱瓮的男孩骑在驴上摇摇晃晃,还不忘把怀里的瓮护得严严实实。
他背后的天光呈式微之势,暗金色云霞里,风浓枝重,倦鸟归巢。
她心事重重地倚靠此门,望着那少年坚毅的脸色因为看见她而变成惊诧,继而变作欢喜。就如同一只长期圈养的小羊羔看见那个美丽的牧羊女子一样,他那骤然的欢喜有让人心碎的力量。
她正身立于门前,看他一下子从驴身上蹦了下来。
她只能挂上笑吟吟的神色迎接他。
“你什么时候来的?”他连笑语的声音都很绵绵的。若是生在普通人家,该是多么讨人喜欢的一个孩子,她根本想不到什么样的人家会抛弃这样的孩子。
“初静。”她把撞在怀里的少年拢了拢,放开端详着,却并没有多少心思回答他。
风吹着他,那柔弱的身板震颤起来。
“怎么咳嗽了呢?”摸了摸少年鬓角。
“我没事。”他的眼神粘在她身上。
“你不是没事,你是只怕多事。”她靠近他耳边低语,“杜媪待你不好吗?”
他甜笑:“阿姐今日为什么会来?”初静笑起来,嘴唇像颗心似的,红艳艳的惹人怜爱。
“想来看看你,”何夕挽着他进屋,拍了拍他一只臂弯里夹着的陶瓮,“还抱着瓮呢,秋霜都给你捂成热汤了。”
……
“娘子想起小郎君了吧。”
闲闲庄里管事的杜媪慈和的一张脸凑到何夕身畔,打断了她的沉思,何夕怅惘地看了她一眼。
南边老榆树下,几个十三四岁少女正站在矮凳上,从一桩桩框架上收起晾好的各色绢纱,一叠一叠小心折好放进亮木托盘里,两个银发老妪去接,还要听矮凳上小姑娘的一声数落:“当心!你别摸,刮坏一点儿——”
闲闲庄一切如旧。
“从前小郎君在的时候,初冬时节的这个点儿都赶着去后山温泉那儿给娘子取桑叶上的霜露,预备娘子每年要酿的桑落酒,”杜媪明显也沉浸到旧事里去了,并没留意何夕的脸色,“真真娘子是好心肠,待小郎君就像亲弟弟一般,不让干活,读书识字的,还给安排了好去处;小郎君也真心实意待娘子,真是福气。”
寒枝正跟村口平地装车的伙夫交待,那人不敢拿眼正视司徒府一等侍女,双手绞握,头越埋越低,鼻子都要抵在胸膛上。
何夕狠闭了一下眼睛,撑着门框转身向内。
“东西找到了?”何夕强振精神问道。
最后的一抹夕照落在庄里当中的场坝内,将东面一排的屋舍都映得亮堂,里头三三两两坐着蓬头的中年妇人,你送我勾地交替递接着丝线,在六角木转轮上一圈圈缠绕的纱线闪着日光的浅金色。
杜媪正欲说话,突见其中几个挽纱妇人不住声地咳嗽起来,杜媪被她们的动静吸引了注意,忽地提声斥道:“还不快躲一边儿去,唾沫星子沾了丝,几条命都不够你赔的!”
她的高声震得何夕胃中一阵不适。
她掩鼻,却叫旁边杜媪误会了,上赶着要来扶她,后面寒枝正交待完毕,一瞅见杜媪殷勤的样子,朗声拦阻道:“杜媪站着罢。”
她快步赶过来,截住何夕,杜媪讨个没趣,慈和的圆脸同她那精光闪露的吊梢眼形成一种剧烈的冲突,何夕看一眼都觉得懊恼。
可是平心而论,她又有什么立场觉得别人面目可憎呢?若不是因着她贵重的身份,闲闲庄里杜媪的势利与她何夕的虚伪,该是一样的份量。
正此时,两个老妪捧着托盘,一叠叠重在一起递送入库,何夕注意到最上面一个,指了指问:“这颜色倒好——”
见问,那捧托盘的银发老妪忙止住脚,回道:“回娘子,这是前两年做出来的烟罗式样,颜色是‘雨过天青’,只是这料子容易打皱,各色在京里都卖得不好,收起来又怕久了,霉坏了,趁着今天雪也停了,太阳也都出来了,就全拿出来晒一晒。”
“要还有多的话,别收着了,年节下舅舅和我那里打赏出去吧。”
那老妪忙应道:“多!多着呢!既然家主用得着,奴婢叫人去都翻出来。”她脚步匆匆地入庄去。
杜媪看着老妪的背影,又是猜度的精光一轮。
何夕看那几个耸肩勾背的妇人已依言放下了丝线,就坐在小凳子上拼命忍着咳嗽,脸都憋得扭曲起来。她皱皱眉头,问杜媪道:“手下人若有头疼脑热,不是发给你牌子,可以去山下大庄里请大夫来瞧的吗?”
“哎呀娘子,这可不能怨奴婢啊!”杜媪瞳孔骤然一缩,眉目之中都是悻悻然,“这快十天了,拿着牌子也请不到大夫!山下所有的大夫都去虞家那克俭苑里看诊去了,就是城里生尘堂的神医大夫们,也都住在芃芃堂,方便每日在那相近的几个庄里来回看诊呢!”
何夕皱起眉头:“这事我有听说,是虞家庄上发病吗,怎么跟我听到的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