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蛇灰线
我先是遣了人去查当年为卫令姜刻碑之人,自己则又去了越人馆找姜唯止。
他见我又来,竟分毫也不诧异,只扯出个有些冷淡的笑:“婳吾姑娘这一日还真是席不暇暖。”
“我想寻到方采舟,先生可有法子?”我微微探身偏头,试探地询问道。
姜唯止头也不抬,一边翻着医书一边鼓捣桌案上的一些个药材,气定神闲地答道:“这还不简单?我弄个假死药予你,你到城里最热闹的不夜楼一吃,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诈尸醒来……”
当真是个好法子啊,这狡猾的姜唯止怎么不自己去?我在心里冷笑,面上却依然毫无波澜。
“怕是不妥。”
他故意拖着尾音未把话说全,我便摇了摇头出声打断,随后他挑起只眉梢微微抬眼看了过来,我正色道:“那方采舟何许人也?定然一眼便能看出端倪。如此一来便显得诚意不足,更是请他不来了。再则,生死大事,此事若闹大了会引人恐慌。”
“竟不是怕此举折了自身颜面,看来你与楼主的关系实非一般。”
姜唯止的神情有些耐人寻味,随后收敛了目光,继续做起手中的活计。
我一时有些不快,不愿再说话。
我虽身份地位低微,但我与卫珩如何又与他人何干?他这怪腔怪调的越发让人觉得恼了,于是我招呼也未打便直接甩袖转身欲离开。
姜唯止的声音此时却突然在我身后响起:“还有一法可施。越人馆有不少蛊虫,随便找些能致瘟疫的,到时疫病一起,方采舟难免现身救人于水火。”
“胡闹!”我回头呵斥,难得的声音提高了些,“你可知自己在说些什么?此事攸关无辜人性命,你是医者,怎可将人命视为草芥?”
他“哐”地一声随意扔下手中的石杵,站起身来,唇边挂上个嘲讽的冷笑:“在下以为婳吾姑娘也不过是个满手鲜血、杀人不眨眼的死士,何时需惦记天下黎民苍生了?何况我姜唯止,本也没有什么医者仁心。”
“折砚楼不碰不取无辜之人的性命,”我也不甘示弱,抛回个冷冷的目光,冷哼一声反唇相讥,“大抵这便是你与方采舟相差之处。”
这话似乎触到了姜唯止的逆鳞,他显得更为气恼了,横眉竖眼的,耳朵甚至气得有些发红,声音也提高了些。
“该杀之人自然有律法处置。身在折砚楼做着见不得人的勾当,又何必冠冕堂皇!如此宅心仁厚不如金盆洗手入朝做个女官也好造福百姓?”
“姜唯止,你逾矩了。”我端着平静的语气说完这几个字,背过身去逐渐攥紧了袖下的拳头,又丢下一句话才快步离开。
“婳吾实非正义之士,却也能辨是非善恶,知道何为底线。”
十年前我曾逢平宣之乱。
平宣侯曾是陈国唯一一位异姓侯爷。我幼年顽劣,听楼中的大人们说有位平宣侯起兵反了,以为骑马打仗是何等威风事,便偷跑出去见识。
却并没有看到想象中的英姿飒爽、威风凛凛,有的只是惨遭屠戮的无辜百姓,鲜血横流的青石路面,无端被毁的商肆屋舍。
可折砚楼并不会因此而有动作。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绝不做任何无利可盈之事,这是折砚楼百年间的自保之道。
我那时远远看到一位妇人抱着尚在襁褓中啼哭的婴儿跪地求饶,叛军却丝毫不理会,只是居高临下地骑在马上,没有半点怜悯地一挥手中银枪便割断了她的脖子,然后刺穿了她怀中的襁褓,大笑着、扬着红缨枪,策马踏过满地的横尸血水离去。
仿佛那是他刚猎得的猎物。
都城里繁华一时的街道惟余崩栋折榱和残缺不全的尸块,处处触目惊心,那是从人口中三言两语、从书上字里行间远远无法体会的。
彼时我年幼无知,尚不懂何为乱世,何为安宁。
年岁渐长后始知,原来家国兴亡,苦的只有百姓,而生在这乱世,若无心怀苍生的君主,平民百姓的命便总是犹如飘萍,比草轻亦比草贱。
陈国在九州大地所占疆域辽阔,在上千年的改朝换代与分分合合中实在称得上一个大国。而在平宣之乱中却唯独都城硕州遭劫。
那年本是雍宁侯与平宣侯带兵在北边打了胜仗,先后带着大军凯旋,陈惠王特下旨为他二人设宴,等来的却是一场措手不及的兵变,谁也不曾想原本的功臣竟揣着颗歹心入城。
平宣侯本欲入城后速战速决挟惠王令群臣,不成想城内负隅顽抗,拖了太长时间,雍宁侯军紧随其后火速赶来,那场荒唐的叛乱最终以被雍宁侯军平息而告终。
平宣侯的头颅在宫城之外被砍下,叛军则被诛杀殆尽。
雍宁侯尚为公子巽时便常常南征北战,得了满身军功,威名在外,当真是为陈国打了一辈子的天下。
只是两年后便遭陈惠王宠信的几位大臣联名弹劾,从此便再未领兵打过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