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

出宫去，去与你阿娘阿爹相见了。”

“子书，我就要走了。我知道我不应该这个时候见你的，你总说我善良无害，殊不知我是将所有的、刻意维持出来的、温柔贤良，都做出来送给了旁人了，却要在最后时候把骨子里残存的最后一点叛逆展示给你，用来，留住你。”

“我八岁入宫，与父母亲友分别，从四季常春的江南水乡来到高墙大院的宫闱禁城，虽是已知接下来的命数如何却还是心生惶恐。那一天马车叮铃铃响着，父兄的叮咛都飘的好远好远，我无助极了，只能趴在马车上哭啊哭啊。原以为宫中来接我的仆妇见着我这样必要厌弃于我。却没想见揭开我马车帘笑眯眯看着我的会是一个跟我差不多同岁的小姑娘，小姑娘愣了愣，对我说：‘你便是澜若吧，我是未寒，你也可以叫我子书。’我抽抽涕涕地看着你，突然就不害怕了。

想来，未嫁给太子殿下的那六年，或许是我这一生最幸福快乐的六年。春时扎放纸鸢，暖阳倾斜水清浅。夏日丛园扑蝶，簇花间欲迷人眼。秋景行习宫礼，闹高台言笑晏晏。冬雪红梅寒月，墙角独胜雪三分。从寿春宫到延禧宫再到景韩宫，好像满地落得的不止是烛光与月亮，还有你我跑过的笑闹声打混声。我善诗书礼法，你懂刀枪机阵，那宫中打的过的、打不过的，通通折服于你我二人之下。

记得那年上元佳节，贵妃娘娘恩准我们出宫游玩。我们游街串巷最终登上最高的城楼，十里长街张灯结彩，红彤彤暖融融的灯光交相一片，人群来往接踵而至，贩夫走卒茶馆书楼。至亥时忽得自城的四面八方燃起烟火，绚烂的肆无忌惮的开放着，又自由自在的落下来，没有礼法，没有规章，没有家族荣耀，就一个个绽开，四散着划过天空。

那天，皎皎月光满天的星河、万户灯火飘走的河盏、徐徐升起最终不见的天灯，还有那场人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烟花，都听到了我的心愿，我愿意用这辈子下辈子，永远永远换来的因果。

子书啊，夜半惊醒，时常望月洗面，想来这二十六载岁月就像是后花池里碎去随着流水不再复回的月光，荡漾着飘远了。就是那池头一点荷花香散落在空中昭示着这本就不是一场梦。但是我又那么害怕，这种罔顾礼法人常，足够把整个长孙澜若和长孙家毁掉的行举，但是我更害怕，只是我的一厢情愿，我怕，我的思绪情感只是我病中产生的臆想，但是我醉死在其中了。

子书啊，你还记得那块玉锁吗，那本是一对的。顾家与我家本是世交，顾家世代善占卜之术，顾侯当年刻了一对玉锁，叫我以后要是遇到心仪之人，就送给他，小锁锁成一对，这辈子就再也分不开了。

长盛如意，书止行难。

子书啊，我当时，万万不敢想其中的深意了。我就那么给了你，自私地想要把你拴在身边啊。

子书啊，我从来没有听过什么对应的许诺，怎么就看的这么重，几乎成了浮水稻草了。我天天揣测，思久成疾。

我好恨啊，为什么偏偏是我又怎么偏偏是你呢，这样的事又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结束。我看着阿梦就好像看见了那年的你我，我怎么能够放下这口气。哪怕是阿昭……

阿昭。我的阿昭。可怜的阿昭啊。

我那么爱他又那么恨他，小小的他从小小的一团变得这么大了，可惜我从来没有正经的像个母亲，爱过他。他总是年少老成，沉默不言。作为母亲我好惶恐，我不知道他发现了什么，他身上留着傅家的血，是未来的太子、天子。怎么能有一个这么自甘下贱疯疯癫癫的嫡母啊。

子书，怎么办啊，怎么办啊好像什么都回不去了，我对不起这么多人，怎么办啊。

子书，我在奈何桥上等你百年。

你替我在阳间看看长大的阿昭，再看看他未来的妻。若是行到江南，看看我长大的家，若是去到边疆，便去看看顾家娘子，她载着我前八年的回忆嫁给了顾侯长子，她生下了一个小小的女儿，去看看她，看她是不是会叫姨姨了，是不是乖巧懂事呢……子书，再见了。

下一辈子再见，我就做你耳畔的风，头顶的云，脚下的泥土，无处可寻，无处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