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草芥

秦愚最终还是走进这屋中。

他径自入席，撩袍摆席锦垫而坐，姿态不卑不亢。

自进屋中后，自始至终，他未曾将视线放在宁娈身上过，哪怕一瞬息。便似不曾见到她在此间一般。

韩相着人上美食、香酿。权贵们吃饭，不在量多而在精细，每张案上碟盏只只精巧，内中所盛食物则更精巧。

可在这种场合上，食物不过摆设罢了，没有谁有那份吃的心思。

这时韩相又拍掌数下，随后进来三个轻纱曼妙的女子，一女子上前侧跪在韩相身侧斟酒，另两个女子在韩相的授意下各向钟离九和秦愚身侧而来。

钟离九反手制止了靠近的女子，道：“秦庄主是韩相贵客，你去服侍他。”

那女子不敢擅自作主，转头去看韩相，得了示意后，便同另一女子一同上前，各坐秦愚两侧。

一个为他斟酒，一个持筷箸为他面前白玉盏内添菜。

而秦愚端坐着八风不动，仿似面前无盏、酒中无香、身侧无人。

钟离九端起自己面前那只无人添酒的空酒盏，在指尖转动着，“上次福禄街一见，适逢师兄身中奇毒，如今已两月余，师兄别来无恙？”

话音在“奇”字上咬重，带着些嘲弄之意。

听他乍然提起此事，宁娈面色倏然发起热来，她不敢抬头，须臾后听到秦愚平稳不见丝毫异样的声音：“你既说起那日之事”，略微停顿后，他继而又言道：“我则要问你一句，可记得我那日说过的，不当做的事情不要做？”

他的话虽平淡，却是以师兄的口吻所说，含着劝诫和警告。

钟离九面色微沉，但瞬息又敛下去了。

他半条腿屈支起，手臂揽过宁娈，令她半身伏在自己膝上。宁娈僵坐这一时本就疲乏不堪，他这动作恰恰好可令她身体有了支撑而舒缓下来，虽明知不妥，却自己都不知是何心态，许是破罐破摔吧，索性便由他去了，又能怎么呢？

秦愚面上无波无澜，可一直放置在案下膝头上的手却突然收紧攥起，片刻后才又缓缓松开。

牵起唇角冷笑了下，向钟离九问道：“我现下，是不是应当唤你一句“殿下”？”

钟离九不言，只将手中酒盏放置到案上，“嗒”的一声轻响。气氛一瞬愈加冷下来。

当年三人皆拜师穆九重，拜师之日时穆九重曾说过几句话，“凡做我徒弟，无身份贵重，只以师门排位相称。既同入我门下，往后便绝不可刀兵相见、不可同门操戈。若不然，便不再是我穆九重的弟子。”

秦愚的话意思再明白不过，便是同门情谊已断，往后各自谋路，互不干涉了。

韩相并不明白这其中因由，只道：“当年先帝在时本就属意九殿下做太子，不然也不能让殿下拜九重兄为师。若殿下承继大统，兄弟亦君臣有别，秦庄主自然便是臣，也理当称一句殿下的。”

他这番话说得不明不白，看似平常，可若是深究似又有一层悖逆之意。

当年先帝崩殂，彰告天下之时只说突发重疾，因未立太子，临终时便写下遗诏，避开了自己一众子嗣而将皇位禅让给了同姓支系的堂弟，也便是现在的皇帝琰肃帝钟离茂春。

可在座的除宁娈外的这三位，一个是当朝相国，一个是先帝嫡系皇子，另一个虽身处江湖却也正牵涉其中。

当年先帝多疑又无能，先将穆九重毒杀自毁根基，后又治国无策、偏信佞人，导致国纲不振、祸乱丛生，恰也为自己招致了杀身之祸。

朝堂一方因势利导，江湖一方推波助澜，只是机关算尽，终究还是出了岔子，才让先帝之子相继遭了迫害，最终被钟离茂春取帝位而代之。

这也便成了穆九重门下三徒弟各自反目的根源。

这件事本就是秦愚有愧于钟离九，故而当年陶瑛受人蛊惑对钟离九暗自下毒，他却一力保下了钟离九的命。

眼下韩相之意不言自明，新帝钟离茂春继位这数年，好大喜功、沽名钓誉，不闻下言却又性情暴戾，乃至朝堂动荡、人心难稳。

因果循环，当年之事怕是又会重现。

想到这些秦愚面上微有疲态，道：“秦某不过是一个在野之人，与殿下何来的君臣之说。”

韩相沉吟道：“秦庄主又何必自谦至此，我们之间明人不说暗语，秦庄主掌管大琰情报网，纵是朝廷也要依赖七八分，说是朝廷暗柱亦不为过。我在朝堂上被人称一声“韩相”，秦庄主亦素来有野相之名。若非那年生擒杀子仇人展四之事，又不知有没有机缘同秦庄主一攀交情了。”

那年生擒展四、杀子仇人、姓韩的大官，这些事都瞬间让宁娈响起那年她初次来新京城的情景。

当年秦愚独自去救展四娘，并未带宁娈同行，他当时还同她说了一句玩笑：“若是好玩便带你了，那姓韩的大官儿相貌可不大好看，怕吓到你。”

宁娈悄然抬头向那韩相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