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梧(上)
越阳文家荣宠不衰二十载,靠的是给大景天家赚钱的本事。
越阳一带富庶无比,是景朝开国以来一等一的富贵繁华之地,素来有车马踏银、流水浮金的传闻。人说越阳城里随便一个商绅抖抖袖袋,掉出来的都够半个宣京一年的开销——这话是过分浮夸了,但谁都知道,文家的金库就是皇帝的米柜子钱袋子,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经历过饥馑年代的老人都喜欢念叨,大景地域的半壁江山,是文家的钱粮垒起来的。商贾从前最是末流,总被士大夫看不起,但自从越阳文家发迹,一切就变得不一样了。
商人也成了国之大器,也是有骨气的——皇室怎么了,姓宣又如何?治国理政比平头百姓琢磨那些柴米油盐高贵不到哪里去,还不是一样都要用钱?
文司宥懵懂的时候看周围人的行止就能咂摸出那么点意思——姓宣没什么了不得的;在这世上,最终是姓钱得道,姓利升天。
文司宥觉得他们有骨气好像是有骨气,但未免也太市侩了点。他们靠近他的时候,文司宥发现自己不喜欢他们身上那种仿佛浑然天成的气味——铜钱串在一起磕碰作响的时候弥散开来的味道,没到难闻的地步,就是冲得慌。文夫人也觉得不急着让文司宥跟着家学学经商,干脆把他送进府学读了几年书。
天文学的先生会卜天象,还精通解签算卦,据说祖上最早就是前朝给天家做龟甲卜的。文司宥很有兴致,就求先生给他起一卦。
先生起了卦,沉吟半晌,问,文君,信命吗?
文司宥当然是不信的。先生留他一封签,道,你既不信,我便不解了——兴许会应在你身上,兴许不会,全看你自己。
文司宥收了签子,就此再无下文。
文司宥三年就从府学书院头名毕了业,下场科考中了进士,进士及第他却不去,辞了翰林,扭头跟着文家商船下西洋。
带着千万黄金回到越阳时,文司宥十七岁。他时隔数年脚刚踩上踏实平地,还没喘口气就被马不停蹄地请到宣京赴皇帝的宫宴。
文司宥就在那场宫宴上遇见昭阳大公主。
彼时的昭阳公主领兵符、拜天枢帅印才不过第二个年头,手握一支天枢军亲兵纵横沙场,连战连胜。只是面对朝堂上那些舞弄文墨的刀笔吏,年纪轻轻的嫡长公主又难免显得稚嫩些,手段还不够狠辣,声望却又太高,心高气傲脾气也不小,开罪过几个封疆大吏,到了秋后,免不得要被算账。
文司宥有所耳闻,西北的战事势头不好,是因为之前夏季干旱,运粮水道枯断。粮道一断,粮草就跟不上,只能绕远走陆路。今秋收成本就欠奉,蜀地筹粮又迟迟不发,朝廷连发八道诏令催运粮官上路,仍被各种手段拖延推诿,参上去的折子通通留中不发,个中原由不言自明。纵使昭阳大公主的天枢军神勇无敌,也禁不起军粮一拖再拖,疲态尽显——原本不过是异族小打小闹的滋扰,如今却因大公主一再失利、朝堂上添油加醋几方博弈,愣是变得要把边境闹腾出点动静来了。
文司宥稍微一掂量就能明白,满朝文武也自然不会糊涂。西北这时候起事,时间选得不可谓不巧——恰逢宸亲王分府,出阁读书。宸王作为宗亲里最有身份的一支,是注定要起来和昭阳公主打对台的;宣望钧自己有没有出息另说,他就算想装作一滩烂泥,也有人上赶着要砌他上墙。皇帝倒也乐见其成。君心似海不说,确实不可能眼见着昭阳连战连捷,武官一系都倒向她;毕竟东宫去是去了,皇帝可还没有大行呢——于情于理,都到了该压一压大公主威势的时候。
文司宥撑一柄伞站在白玉小飞虹下,看着一言不发立在廊桥那头的人,一时百思不得其解。
小雪刚过,斜阳里蒙着冷雨,宣京城的茶楼都开始卖乌桕木煨的热汤。喝过热汤,怀里再揣一个手炉,官家的贵妇才敢打着伞在这样的雨里走。文司宥刚从气候暖湿的海上回来,颇有些不适应,披了件大氅还觉得冷意直往领口钻。而那红衫金甲着身、背负一张千钧弓的昭阳公主裹着一身风尘仆仆的杀伐气桀骜不驯站在雨里,就像一捧浇不熄的烈火,任天要把雨幕盖到她的头上,她也不挪一步。
殿下使不得……!宫宴在即,您怎么能铁甲加身持兵过飞虹……!
领头的侍人急得团团转,一边给她打伞一边为她拧来热手巾,伸手想擦她脸上的雨水却又不敢。身后的婢子跪了一地瑟瑟发抖,生怕面前的好姑奶奶动了真火血溅桥头。
昭阳公主并不理会,只是目光灼灼地盯着前方水榭高台。文司宥与她之间隔了一整座小飞虹,却仍能锥心地感受到她的恨和怒火,它们那么炽烈,又那么无用——在那种愤怒面前,任何冷静和持重都变成了无能的遮羞布。有那么一瞬间,文司宥本能地想要移开目光,怕多看她一眼都要被燎掉一块皮——她眼里灼灼的恨和屈辱会令人心生惶恐,仿佛不能与她同甘共苦都是有罪的。
我持兵上殿使不得,蜀中那几个杀才扣着军粮延误军机倒使得。半晌,昭阳公主冷冷一笑,声音低沉嘶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