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瓷番外:凉玉(上)
水磨色地砖上流淌的月光染了文司宥的心头血,照着他失了血色的面孔,凄厉而靡艳。他神思恍惚,在一片朦胧月影里,似乎看见多年前,宣京宫中的白玉小飞虹下,昭阳公主背着弓,与他擦肩而过,径自走进了冷雨中;而他手执一柄伞,在她行过时,转身望着她一步步远去,却再没有上前为她挡雨,亦没有陪着她走过那短短十几步宫道……
往后一切因缘际会皆溃散成烟,没了宣京城郊的春日纵马,没了西北遇险七百里疾行相救,也没了那鎏了金的一纸大红婚书,他眼见着文司宥与昭阳成了不相干的陌路人。
不,不……
文司宥几近窒息。他可以接受他与昭阳有缘无分,却无论如何忍受不了他们相逢不相识,年华与心意全都虚掷。
威凤离梧去,桐花满青山。那被幽幽烛火舔舐殆尽的旧签文又于此时此刻烧在他的眼前也烧在他的心上。
别走。
他不要那满山桐花了。
别让她走——!
昭阳吩咐完侍女,重新挽了头发捋起袖子,走到文司宥面前,利索地蹲下身,也不在乎衣摆落在地上染了他吐的血。她见他失神地望着虚空,不知为何嗓子里夹着漏气声嘶哑地呢喃。
“昭阳,昭阳……”
昭阳不屑,一手端起文司宥的下巴,一手拿出一条帕子,将他脸上血渍一一擦拭干净,还不忘毫不留情地嘲笑他:“文霁月,你看看你,多大出息。”
——文霁月。这三个字落在耳朵里犹如天光乍现。外人叫他文会长、文先生、文司宥,相熟一些的朋友叫他表字霁月。文霁月这个叫法微妙了些,比一般人亲近,又比熟人多一丝生分,嘴里叫着总与亲昵无关,更适合颐指气使——除了昭阳公主,没有人这样叫他。
文司宥的眼里总算恢复了些神光,他想说话,刚出声,喉间一痛,又一口残血溢出来,全盛在昭阳掌心里。昭阳容色一冷,见文司宥已呕血呕得有些摇摇欲坠,索性扔了帕子,也不再擦了,倾身去扶他。
“夜里冷,先进屋,郎中过会儿就到。”
文司宥白着脸摇了摇头:“刚缓过气,浑身乏力……容我稍坐会儿。”
昭阳不睬他,索性一手穿他腋下,一手捞过腘窝,直接将文司宥打横抱起,毫不费力地站起来,手上还顺势轻轻一掂。
文司宥无力地推了一下,皱着眉,不得不一手扣住昭阳肩头找个着力点维持平衡:“昭阳你——不成体统……”
“闭嘴吧你。”昭阳冷嗤,“本宫的驸马尚且没这待遇,倒是便宜了你这倒霉小叔。”
“别叫我小叔。”“再废话本宫把你扔地上。”
“不许叫我小叔。”文司宥固执地重申道,嗓音却软下来,双臂都环到昭阳颈间,紧了紧,渐渐把头也靠在她肩颈,呼吸弱下去,收敛成轻颤的一线拂过她耳根,像水草的须在轻轻刮搔。
昭阳抱着他向当心间走去:“好了文霁月,少点折腾罢,你可真是里外都娇贵得很。”
文司宥没再答话,昭阳余光一瞥,发现他已阖眼睡过去了。
文司宥魇在一个幽夜长梦里。
他被昭阳抱上明间内室寝榻,没多久郎中过来号过脉留了方子,昭阳让侍女煎了药,他喝过,一夜睡到天明。早上宣连隐打帘进屋神似撞鬼,他才知道文司瀛就睡在外间。他像是神魂离体,静静地看着自己喝了药,带着文司瀛走了一遍公主府内部依靠廊道、格栅、垂帘等一系列割裂、混淆视觉的巧妙手段设置的奇门阵法,走入那间鲜有人知的小灵堂,向文司瀛点明了昭阳的真心。
他本意是劝他认清现实,知难而退,看清他的夫人早已心无杂念心硬如铁,没想到文司瀛非但没有听他的劝,反而选择赤手空拳直撄其锋,求爱无异于飞蛾扑火。
当昭阳牵着他当年在西北送给她的赤金缂丝长绦把文司瀛拉到近前时,文司宥神思烦乱得几欲夺路而逃,却恼恨困于梦魇之中无出路可寻。
这梦太真切了,真切得让他觉出些狼狈。
——原非昭阳薄幸,是他不敢,只是因为他不敢而已。
“文霁月,醒醒,起来喝药——文霁月,文霁月?啧,文霁月!”
怎么喊都喊不动。昭阳白日中庭演武,本就比平日里疲累;她又不想去吵宣连隐,明间内室不让侍女进,郎中来了,只好自己亲自忙前忙后,眼下又熬了半夜,也是乏得很,见文司宥横竖喊不醒,耐心全无,眉目间登时戾气横生,凑到文司宥耳边就是一声振聋发聩的“小叔!”。
文司宥从噩梦里活活吓醒。他瞥见昭阳就在他身侧,下意识拉远一点儿,心如擂鼓,冷汗直下。昭阳见他一挺身从榻上弹了起来,倒也颇感震惊:“你就偏偏只对这两个字有反应?”
文司宥头痛欲裂,按着额侧不耐烦地摆摆手:“都说了别那么叫我。”
“谁让你睡得太沉。”昭阳也懒得同他啰嗦,伸手端了托盘上的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