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梧(上)
。军士死伤无数,边疆不稳流民四窜,这群酒囊饭袋平日里扯我后腿也便罢了,如今竟敢……置我天枢将士的性命、我大景疆民的安危于何地——
昭阳公主白着一张艳丽而庄严的面孔,咬了咬唇,终归再没有说下去。又默然站了片刻,她不着痕迹地松懈了一下,文司宥看得出来,昭阳公主浑身上下都泄出被闷在雨水里发出霉斑的疲倦来——文司宥出洋行商这些年,在许多人的身上都见过这种倾泻出来的疲倦,他不意外昭阳大公主的身上也有。
昭阳公主摆了摆手,轻轻把帝宫侍人从身侧拨开,转头一步跨上廊桥。
殿下,哎呦我的殿下呀,您这是去哪儿,马上开宴——
任凭侍从婢子掐着嗓子在身后哭爹喊娘,昭阳公主理都不理,径自过了小飞虹。
文司宥的伞檐不着痕迹地向下坠了坠。他从从容容地侧过身,把路让出来,昭阳公主目不斜视地从他面前走过,他嗅到她呼吸里有血腥气,叫他想起夜里退潮后滩涂上留下的贝类,潮湿发冷。
文司宥转过身,一步跟上昭阳公主,把伞罩到她的头上,单目镜上折过雨水和发梢流离而去的微光。
昭阳公主似乎堪堪回神,下意识退半步,看清文司宥之后,周身的戾气稍稍收敛了几许。她微蹙眉,疑惑道,阁下是……?
文司宥的伞又移过去半寸,温声回答,弊姓文,承恩替家父前来拜领宫宴。
昭阳公主只消一霎便反应过来,噢……是越阳文家的……
正是。文司宥微微一笑。他知道昭阳公主在打量他,而他向来不惧这种打量。他甚至很精确地知道在这些打量里他是什么样的面貌,那就是他所需要的、对他最有利的。话里短短两个来回,文司宥虽看上去恭顺温和,所作所为却和一个“礼”字半边不沾。而昭阳公主看上去倒也没有计较,她刚动了动嘴唇,文司宥扶着伞微一欠身,鬓边碎发自额前摇过,就这般举重若轻地截走她的话口。
——冷雨伤人,就容文某送殿下一程吧。
昭阳公主眉头一立,生硬冷峭的“不必”二字刚想甩到文司宥脸上,一个喷嚏冷不防打出来,背上千钧弓的弓弦都振起一声低微的嗡鸣。
——!
文司宥莞尔,一抖袖子递了块帕子给她,手松开顺势往二人前的来路一推。
殿下,请。
文司宥从西洋回到景中的第一笔生意就是和昭阳公主谈成的,他确实感念宣京初冬容易把人冻坏的风雨,它们来得恰逢其时。
昭阳公主缺席立冬宫宴,圣上挂了脸,翌日朝堂哗然,下了朝六部之首都难得聚在一处议论纷纷,忧心忡忡者有之,而幸灾乐祸者居多。
转过头没几日,天枢军奇兵出阵,强突北地深处,据闻,昭阳大公主挺一杆长枪乱军之中纵马杀入敌阵,直取将副二人首级。朝上的人都还没反应过来,天枢军已经把西北边境荡了个干干净净平平整整,求和纳贡的使节和昭阳公主请斩蜀中运粮官的奏本是同一日抵京。
昭阳公主的奏本秘而不发,运粮官三人处斩。圣上雷霆震怒,刚出阁立府的宸亲王遭一记当头棒喝,身后一群蜀系官僚跟着吃挂落,左迁的左迁,抄家的抄家,发配的发配。
所有人回过神来时,一切已成定局——一方面蜀系完成了一次清洗,宸王低调行事、修生养息一阵子后便可慢慢接手,尽数纳为己用;另一方面,经此一役,少说三年之内,昭阳大公主的威势再无人可以撼动。
风波平复,劫后余生朝臣才暗暗擦了把汗,都道圣上高明,摆这一着棋把所有人都安排得明明白白;又道昭阳公主也是真有手段,应付得了圣上给的难题,还做得如此好——要知道圣上是轻易不可能松手蜀中那一批军粮的,昭阳公主若是没能自己筹粮解决困境,届时边境局势崩溃,蜀中宸亲王亲兵奔赴西北收拾完了烂摊子,扭过头圣上就会连昭阳公主同蜀系官僚一起收拾,她也会变成弃子,那如今坐在她位置上的就会是宣望钧。
不过连内阁学士、太傅都说,昭阳公主是改了脾性了,按照她从前刚烈高傲的性子,是不稀罕去陪圣上做这种局的——就算她愿意附会圣心,也绝不肯拿她最珍重的天枢将士的性命开玩笑。昭阳公主是何时转的性子?立冬宫宴还圣上互相弄得好大没脸,那又是真心实意还是一出戏?朝臣百思不得其解——数月后,执掌乾门的程大学士拜访了宣京商贾新秀同文行。朝上才骇然发现,从宣京到中原到北地,越阳文家的同文行是怎么一夜之间雨后春笋般冒发出来的?越阳文家虽富甲一方深受圣眷,却从没有把手伸到过京畿以北过,文家老爷这几年身体越发不好,也很少理事了,同文行必然是那个下西洋刚回来的小少爷文司宥的手笔——然而从宣京到北地,要布下这么多的暗桩、打通商路、立起庄子,就算是行商的通关文牒都要批个一年半载的,文家却是在立冬才让文司宥第一次进宣京啊!
程大学士笑而不语,自始至终只说一句,文家司宥天资过人才学广博,是个可造之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