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瓷(八)
昭阳公主傍晚回府时,侍女说文司瀛还在府上。
她多少有些纳罕,以为自己把当心间让给他们兄弟二人、自己又去外面转了一天的意思表达得再明确不过,可她这位素来善解人意的驸马却好像一反常态地没有领会她的意图。
许是文司宥同他说了什么罢。
昭阳问道:“驸马何在?在当心间吗?”侍女回道:“禀殿下,驸马不在当心间,在中庭演武场——方才我还去望了一眼,一直坐在小亭里呢。”
昭阳感到疑惑。文司瀛好端端地跑去中庭干什么,那里实在没几分值得一观的景色。她步入中庭,远远地就看见文司瀛凭栏而坐,就与昨日一样。昭阳不由得放缓脚步,慢慢走过去,借着这短暂的迟疑打量起文司瀛。斜阳照晚,残风流连,文司瀛面容温和,眼里映着红霞浮波,他依然身着一领天水碧曲裾袍,玉白腰封收身,长发挽高绑了个马尾,两条宽阔的赤红绣金缂丝长绦从他发间坠下,末端还镶了两块透润的红玉髓,垂在他肩头,在滚滚霞光中红得如火如荼。
昭阳恍神了一瞬,或许是她的错觉——她这位柴瓷般易碎、温润、内里空荡得一敲就能传出清泠回响的花瓶驸马,好像一夕之间神态全变了。
昭阳举步上前:“驸马。”
文司瀛回过头来,见是她,站起身来一笑颔首:“殿下回来了。”
昭阳故意问:“文司宥回去了?”她当然知道文司宥已经走了,因为文司宥是亲自到她轿撵边同她道别的。
“正是。家主日理万机。”文司瀛回答得没有任何不妥,他停顿了一下,拈起垂在肩头的红髓玉发带道,“对了,要同殿下说一声,司瀛自去殿下明间妆奁里取了一条束发带。”
昭阳闻言摆摆手:“不必在意,昨日本宫就说要给你一条的……”
昭阳说着说着,喉头一滞,没有再说下去。文司瀛也一样安静地笑望着她。
昭阳的妆奁里珠宝美玉、各色头面的确堆得像山,她平日里戴簪钗居多,但镶金嵌碧的绸绦发带也有个一二十条,文司瀛独独拿起了这条织金红髓玉缂丝带——因为他一眼就能看出来,这条绸带和那对累丝金凤钗一眼,是文司宥的手笔。
昭阳很快敛去了那一丝怔忪,漫不经心地笑起来:“驸马只管拿去吧,不必还给本宫。”
文司瀛眸光微垂,不答。
守着爱怕人笑,还怕人看清。
小灵堂里,文司宥说出这话时,文司瀛忽觉他触摸到了一些言辞遮盖下隐晦的因果,忽如一股清流淋下,犹似天光照彻,醍醐灌顶。
“霁月……你是怕了。”文司瀛望着文司宥,起初还有些迟疑,但说出口后,反而增添了一分无来由的确信,“你因昭阳殿下心里有先太子,便怕了。”
“咳……!”文司宥赶忙掩住嘴,生生把咳上喉头的血咽回去。
当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他用家主之责的那套说辞尚能把昭阳都敷衍过去,他最真实的怯意却被文司瀛一眼看透了。文司瀛说得没错,他是怕了。当年圣心难测,他在宫中初见昭阳,就敢把全副身家押在她的身上去赌;而到了昭阳递他婚书之时,他却失去了最初那种豪赌的勇气,不敢在婚书上签自己的名字。让他失去魄力的并非文家与公主府结亲后若是储位生变有一夕倾覆的风险,而是因为他意识到昭阳心中只有宣衍。
文司瀛渐渐镇定下来,他第一次觉得他面对文司宥心里生出了莫大的底气:“可我不怕。我是她拜了堂过门的夫婿,我倾慕于她理所应当,何惧之有。”
文司宥不着痕迹地揩了揩嘴角:“堂兄,恕我直言,你就算倾慕昭阳也不会得到任何结果——哪怕她看在一纸婚契的份上对你另眼相待,那也不改变不了什么。归根到底,在她的心里,谁也不会越过先太子一头。
“已故之人不容亵渎,反而会在回忆与追思中被一遍遍地再塑金身,活人是无论如何也赢不了的。若昭阳与先太子是寻常爱侣倒也罢,可他们是同胞兄妹,一国的嫡长,一朝的道统,他们的情谊早不会被庸常碌碌的男女之情所撼动。
“昭阳十四岁出征,她是为先太子上的战场——她在十四岁的时候,就已做好为他的江山身死的准备。如今,先太子已去,她少时的誓言和期许全落了空;登临九五,当政治国就是她往后余生唯一的信念,这都是她在对宣衍践诺。她对凤凰于飞,白首不离早就不期待也不在意了——否则,以昭阳那般高傲的性子,如何能轻而易举就将一纸婚书交出去当了拉拢世家的筹码?凭她如今的威势和地位,但凡还对嫁与所爱白头偕老抱有一丝希望,就断不会如此无情地拿自己的婚事来做局。”
文司宥一席话把文司瀛说得哑口无言。半晌,他才露出一个浅笑,说了一句苍白但意蕴深远的话:“霁月,你真的很了解昭阳殿下。”
文司宥一瞬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让她那最后一丝希望破灭的,当真不是你吗。”他略显仓惶地移开了目光,苍白地解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