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瓷(八)
毕竟我与她相识多年……”
文司瀛莞尔,不答话。他想起了大婚那日,婚宴上南塘花家的云中郡主似是有所触动,同他说过几句交心话。
一生一次,本应是目成心许;拜堂过门,求的是一世一双——如此身不由己,难道心中就无半点遗憾吗?
自然不会是全然无憾的。
“霁月,我知你说得都对。”文司瀛轻声道,“只是婚姻礼成,一诺千金,无论如何,此后我就是她的夫君。昭阳贵为嫡长公主,她不能嫁与所爱是痛断情丝的决绝;而我,天资平平文氏长子,听你摆布的一枚棋,我不能娶我心许,我的遗憾便无足轻重了吗?
“霁月,别小看了庸常碌碌的男女之情。已去之人纵然不可亵渎,但眼前人与故人的爱却无所不同,不分高下。”
文司瀛忽觉得眼前一片豁然开朗,那种感觉就和昨日他见到昭阳挑飞桓媱的那云天飞剑的一枪时一样,他认命了。
“这是我自己选的,我选择一厢情愿。
“若我能倾慕她,爱她,我便能说服自己,就这样囫囵过了这一生。
“如此,我才能无憾。”
昭阳所求是无愧无悔,而文司瀛,但求无憾。
万顷霞光中,文司瀛垂目,定定地望着昭阳:“殿下,司瀛有一言相告——我怕殿下不知道,故而一定要当面说与殿下听。”
昭阳不知他为何忽然用这么正经的语气说话,但亦正色道:“你说。”
“瀛海商会虽不及同文行,但只要殿下需要,文司瀛不惮倾尽所有。”
昭阳一愣:“驸马为何突然说起这个?”
文司瀛没有回答,抬手解下了那条金红发带,青丝如墨瀑倾泻而下:“此外,殿下可以相信我,司宥不能给的,我能。”
他不紧不慢地拈着执发带两端,将这猩红的束带绕在自己颈上,两端一抽,微微收紧,勒出喉间清晰的起伏。昭阳望着他包裹在绸带下的喉咙一时僵住。谦谦君子,红绸勒颈,谁看了都免不得心旌荡漾,而昭阳深吸一口气,险些被倏忽间滔天而起的杀欲溺毙,她当即撇开视线,剑兰在顶,她始终心思清明,始终警醒。
然而文司瀛浑然不觉地端起昭阳的手,将丝绦两端放进她微潮的掌心。他轻声唤她,嗓音低得近乎破碎:“殿下……若殿下觉得我是一尊瓷器,我心甘情愿为殿下破碎。”
昭阳终于露出了震惊的神色:“你怎么会知道……”文司瀛莞尔:“幸得高人指点,略猜到一二。”
——“既然堂兄心意已决,那我告诉堂兄一件事吧。
——“昭阳喜你穿天水碧,再想想日前她赏下来的那件天青釉玉壶春瓶——个中关联,堂兄自去揣摩吧。”
文司瀛走近一步,俯在她耳畔轻轻呢喃:“前日,我崴了脚,殿下握着我足踝不放的时候,莫不是——想着要捏碎它?”
昭阳呼吸一紧,手上骤然一收,牵着那赤金绸带勒住文司瀛的脖子将他拉到自己跟前,她一手扣住文司瀛腰身,眉目如刀地凝视他,眼底凶光翻涌。她竭力克制,一时间说起话来都有些咬牙切齿。
昭阳有点恼火,她这位素来温吞驯静的驸马,而今不知是吃错了药,还是被灌了什么迷魂汤,竟然以身为饵,堂而皇之地勾引她——他真是个天真的贵公子,不知道勾引一个造过无数杀孽的人是什么后果。
“文司瀛,你想清楚了,纵使你破碎也只不过是取悦我,无从长久。”
“我甘之如饴。”
文司瀛低下头,在昭阳唇角落了个吻。
“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也好,以色侍人也罢,我愿为你所用,也愿为你舍身。
“不求与子偕老,但求无憾——文司瀛只有这点希求,想必殿下是不会辜负我的吧。”
昭阳闻言,心中一恸。
文司瀛在她耳边笑,清凌凌一如柴瓷天水碧。她听见脆弱,听见自欺欺人,也听见凉薄和绝望。
“薄瓷易碎,愿你爱惜,殿下。”
薄瓷正篇完.
2022年3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