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
许瑜安置她的这处山间小院极静,夜深后,静得连虫蚁翛翛都能听得分明。
今夜,更是静得诡谲,叫人心慌。
里屋横亘的房梁投下阴影,恰恰罩在贺七娘微微隆起的腹间。
暗影之下,烛火跳跃,忽明忽灭。
那烛光所不能顾及的墙角暗处,像是正有觊觎生机的妖兽隐匿其中,对无人守护的妇人与小小生命,虎视眈眈。
贺七娘心尖没来由地一跳,还未来得及给自己挪个位置,外头那小婢女挣开身后小姊妹拉扯动作的响动立时传来。
微微转过头去,贺七娘虽是视线算不得清晰,但也能见着小婢女正将半个身子探进门内,探头探脑地朝梁下阴影内望去。
心中觉得小婢女愈发可爱,贺七娘勾起笑,一手环住腹下,另一只手,则是一下下轻抚着腹中孩儿。
这小婢女有时机灵,有时又不大机灵。
曾经,小婢女只是在窗外窥见过一眼,许瑜于案后挥笔,便兴冲冲地同她小姊妹分享。
说阿郎用那融了金箔的墨汁,在纸上细细绘着娘子的眉眼!
还说她虽未能见得阿郎那副完整的画,但她肯定,那画的就是她家娘子!
只是瞧见许瑜挥笔作画,就敢定下结论。
却偏偏这一连几日,都没能发现她口中的娘子,好像眼睛能模模糊糊地看见一些了。
想着想着,贺七娘心头哂笑,她也不知到底是什么样的误解,才会让这小婢女觉着,许瑜爱极了她。
门口,小婢女像是突然被什么东西赋予了极大的底气。
她冲身后下巴一抬,活像只骄傲的雀儿,同她的小姊妹低声反驳道。
“你定是唬我的!我虽是脑子不及你灵光,但我眼睛可亮了,我是看得清楚的。”
“你眼睛亮?与我方才说的有什么关系吗?你不过是猪脑子,你又不是夜里逮硕鼠的狸猫,我管你眼睛亮不亮?”
“反正我不认同你说的!阿郎才不会那样对我家娘子呢,我家娘子这样美......”
“美有用吗?东都哪家的贵女生得不美吗?我是同你说正经的,想跟你商量一下往后怎么办,你却硬说我是唬你。”
“不听不听......”
两个小丫头刻意压低的吵闹声渐渐远了,贺七娘强撑许久的笑意,也于顷刻间隐去。
轻抚孕腹的手缓缓停下,无力靠进身后垫着的竹枕。
怔怔抬手,贺七娘徐徐盖住右眼,继而换作左眼。
见确如前几日一般,即便是单眼亦能见着如同罩了纱一般的憧憧亮光。
贺七娘这才转作双手覆面,良久,于掌间溢出一声轻叹。
本是想着,瞒下所有人,要最先告诉许瑜这个好消息的......
搭在眼前的手指一一蜷起,指尖深深抠进掌心,印出满捧的浅月。
贺七娘心知,那才从东都府邸归来的小丫头,方才所言,也算不得空穴来风。
年岁尚小的小婢女不清楚,她这个早就见过各人面上所佩面具的贺七娘,难道还不清楚吗?
她贺七娘,同他许瑜之间,本就不像旁人所猜的那样情深意切、相敬如宾。
世人只道他许瑜高中,拒绝了不知多少名门贵女的青睐,遵循婚约,娶了她这个双目失明的村女。
却不知成婚当夜,连合卺酒都未饮,许瑜就已同她直言,娶她绝非是因为儿女之情。
而是他许瑜一直视雯华如妹,如今她既遭暗害目不能视,他必须得妥善照拂她一生,给她一个安身的家才是。
这样做的原因,则一是为了报贺家阿叔早年照拂他与祖母之恩,二是为了报贺家雯华酿酒供他读书科考之恩。
贺七娘尤记得,才听完许瑜那番话,她便当场笑得眼泪都差点要掉下来。
纵是目不能视,她当时也是随意地丢开手中执着的喜扇,循着声音的方向,转向那处同他笑到。
这些年读书科考上花费的银钱,他许瑜早已一分不差地还了她,这一恩自不必报。
许家祖母仙逝多年,她阿耶业已失踪许久,这上一辈的婚约笑谈,只要他倆自己不认,同样也没人奈何得了他们,更是谈不上报恩一说。
更何况,纵是退上千步万步,他许瑜若觉得自己该照拂她贺七娘,给她一个所谓的“家”。
那当初在她被送来东都投奔之时,他也可认她作义妹,作义姊,甚至作义母,那都可以照顾她,犯不着非得娶她过门。
现下他这般行为与说法,还真是既恶心了她贺七娘,也辱没了她阿耶和许家祖母。
梗着脖子,穿着连绣了什么样纹饰都不知道的婚服,贺七娘事后想起,仍觉得,自己当时定是很硬气的。
是同在洛水村时一样,单凭一张嘴都能气得许瑜之乎者也上半天,却反驳不出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