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摇晃晃的人间

“她以赤子的姿势到来，不过是一个人摇摇晃晃地在摇摇晃晃的人世间走动。”

不知不觉间夏知白到了质铺，暮色下来，在昏蒙的电灯光中更其分明地照出从右往左上书的牌匾：興隆典當，而且照到旁边一个大大的金色“當”字木幌子，照到挂起的一串模型钱，照到门窗里的昏暗。

清代徐珂《清稗类钞》有云：市招商店悬牌于门以为标识广招徕者曰市招，俗呼招牌，大抵专用字，有参以满、蒙、回、藏文者，有用字兼绘形者，更有有用字、不绘形，直揭其物于门外，或以象形代之，以其人多不识字也，如卖酒者悬壶一壶，卖炭者悬炭一支，而面店则悬纸条，鱼店悬木鱼，俗所谓幌子者是也。

她走进一间半开着铺门的屋子，散发出来的那一埲酸腐的霉烂馊臭、和布帛刀错[ 1 ]的市侩匂①让她遭不住地揑起鼻子，角落蛛网堆积。

典当铺里一个朝奉[ 2 ]斜欹在安着栅栏的具台②上打盹儿，下面写有“押”的大字。

夏知白敲敲柜台，问道：“请问有人吗，这里可是当铺？”

一戴着连镶鞋小帽③，身上套着长衫马褂，花白胡满脸褶的精瘦老儿自具台探出首来便问：“当物事？”

①埲：量词，阵、股。匂[ yún ]：气味。揑：同“捏”。

②具台：柜台。

③镶鞋小帽：即瓜皮帽，也叫小帽。

“Yes，啊――我是说，对！老板，我要当这支手表，还有……”

她从包里拿出当初随手塞进去的礼盒――那是余欢送的生日禮物。可能是怕掉架子又不心甘花的钱，所以选了个贵重又想恶心她的禮物。她估计在暗骂她“婊”吧，夏知白心中瞬间被阴谋论填满。

待摸到包里的项链礼盒时，却不知里头还有哪番缘故，只见得夏知白动作立时顿住了，略有些犹豫，又才熄了心思，执意不肯出脱。跟手摘下身上的三老官、垂耳①、茶会款珍珠项链。她把当头②拢了拢问道：“How much？……劳驾，请问，这些值多少钱？”

①三老官：戒指也，昔人往往戴在第三指，故名。垂耳：耳环。

②当头：指用来抵押的东西。

希冀能当好些价钱，也就这么点装备给开局，发家致富就看这一波了。

Lady Arpels Heures Florales（梵克雅宝）蓝绿款自然比寻常精致优良许多，老老头戴浪老花镜，搭搭煞煞地接过，叫来一个大缺[ 3 ]，大缺将那腕錶擎到放大镜前子细①观摩花芯表盘及侧面开窗，拿在手里反复看了看细细瞧了瞧。

①子细：察看详悉。

又靠近耳边听声响儿，又拆后盖，继续硏究半晌开花机关和机芯，看了好一会儿他纔[ cái ]终于抬眼，摇摇首道：“洋来路货么吾也不懂。只看外表算得上好，至于其他首饰嘛，鲜见，却也値个材质价。小姐要当几钿，活当还是死当？”

但具体能值多少，他又没说出个究竟。

夏知白对金银玉器、骨董行当全无研究，也从来没有当过东西，且急着套现。这些首饰她也并不以多在乎，决定了死当，便请他估价：“唔……烦请老板开价吧！”

大缺嗯了一声，拖长的腔调，沙哑而空洞，像是从深深的地窖里传上来的一样：“这支时计①放到洋行里便是一千也卖得，只是还是得按规矩给价，用过了便要折价，进当铺又要折价。”可想那当典行里的掌柜还藏着奸，他说道伸出四根手指：“小姐信得过老朽，这个数，您看如何？”○注[ 4 ]

①时计：钟表，手表。

夏知白一向不耐烦与人打交道，也最做不来与人讨价还价。而有些人是特别善于讲价的，他有政治家的脸皮，外交家的嘴巴，杀人的胆量，钓鱼的耐心，坚如铁石，韧似牛皮，所以那些人能压倒那些待价而沽的商人。她便也不再去细究，点点头道声好。

老头做成一笔生意，当即笑眯眯地替她将写了当票，写得一淸二楚，盖了章，教夏知白签字画押。

她拒绝了类似于支票的可兌现的银元票，而后老头拿出一叠包好的大洋、纸币，当面数好了数，递给她：“小姐请点一点。”

夏知白假笑道谢，拿过来装模作样地清点一番，只见最大面值的便是正面着中央银行、壹百元圆面值和纹饰，反面是孙|中山圆头像（1928年中央银行发行的国币券），乘无人看见便把钱放妥当，手里只留了一点特意换的零子。

她拎着钱袋，也不懂这些钱在这个时代的价値。只觉得应先吃顿好的，再然后租一个房子，好叫她有个落脚的地方。

出了门，把载她来的黄包车夫的车钱付了。

突然，僻衖之內竄①出来一个压低鸭舌帽的细孥仔②，一把就抢走了她的把子③，便飞跑而去。意外来得太突然，她措所不及。

①衖：同“巷”。另音lòng，见“弄”。竄：见“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