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
喻观澜花了三天才真正确定不是梦,是真的回到了十四岁这一年。还没等她彻底缓过来,喻修齐身边就派了人过来给了喻观澜致命打击——明日随喻修齐入宫给小皇帝讲书,让喻观澜去暂时伴读。
喻观澜是不想再见到李元策的。
她手中不知道染了多少人的血,脚底踩着的不知是多少人的尸骨,才爬到了摄政王这个位子。喻观澜还恍惚记得幼时在道观那段无忧无虑的日子里,道观的观主是个鹤发童颜的老道士,老道士指着她说,她未来贵不可言,二十七岁却有一劫,而当今最尊贵的那个人,是她此生的克星。
贵不可言是真,劫也是真。
李元策也确实是喻观澜的克星。
喻观澜知道她自己六亲不认感情淡薄,却屡次对李元策心软,好似李元策生来就是克她的一般,叫她无可奈何。她怕她见了李元策,会再应了那一句克星。
但,这件事容不得她反驳。她如今是人微言轻的喻小侯爷,不是大权在握的昭王殿下。
喻观澜稍稍有些怀念那段说一不二的日子。
七月初一,是个风和日丽,天朗气清的好日子。大豫每逢一五上朝,今日自然也不会例外。喻观澜没有官职当然不用上朝,悠哉地在侯府睡到了巳时才起身,慢吞吞地吩咐厨房备下早膳。
侯府用餐规矩多,菜式也多,只有喻观澜一个人,却摆满了一桌子的菜:晶莹剔透的螃蟹饺和鲜虾饺,红彤彤的枣泥糕,洁白的山药糕,香气盈鼻的肉末香葱花卷,咸鲜的笋炖火腿羹,黄米粥,摆满了一个海棠攒心盒子的各式小菜。
喻观澜举着玉箸,纵然当了多年昭王,也不免觉得太过奢侈靡费……李元策都不这么大排场。
她放下玉箸,伸手把那一碗粥端了过来。粥是甜口的,搁了冰糖与赤豆、莲子、桂圆、红枣。喻观澜眼不见心不烦,开口道:“其他的撤下去,以后本……我的桌子上,莫要出现这么多菜式。赏了给底下人吃罢。”
流丹垂手:“是。”
一碗粥不紧不慢地喝干净时,恰好南阳侯等人下朝回府。喻修齐刚一回府就让人来叫喻观澜,让她准备好未时入宫。
至午时六刻,流翠流丹拿出早就备下的衣裳给喻观澜换起来。那是一件缃色的圆领窄袖袍,只用银线绣着瑞鹤祥云纹,随着动作隐隐泛着银光。腰间束着一条黑色皮带,脚上蹬着同色粉底靴,乌黑的长发及腰,因未行及冠礼,是故并不戴冠。
穿戴齐整后,喻观澜便抬脚往喻修齐的院子里去。
然后发现,她不认路。
喻观澜灰溜溜地跟在丫鬟仆妇身后,往内宅主院里去见喻修齐。明堂太师椅上坐着的便是喻修齐,五六十岁年纪,板着一张脸,头发花白,喻观澜已记不清有多少年没再见过喻修齐了,最后一次回喻府,便是参与喻修齐的丧事。
喻修齐身穿深青圆领袍,腰间玉带,头戴乌纱冠,身材略显瘦削,仿若松竹,傲然而立。喻观澜对于喻修齐还是很敬重的,拱手而拜道:“祖父午安。”
喻修齐上下打量一番喻观澜,满意地点头,率先往府外走去,叮嘱道:“你第一次见陛下,切莫唐突了。”说着他一顿,压低了声音提点道,“待陛下放课,你随我去见太后娘娘。”
喻观澜眸光微动。她记得她踏入官场,就是因太后赏赐了天机卫北镇抚司百户的官职,有意让喻家入太后阵营,毕竟喻修齐是个阁臣,至今不曾站队。喻观澜微微低头,掩去眸中情绪,只淡道:“祖父放心。我于官场无意。”
马车宽敞,一角挂着“喻”字。喻这个姓氏不算常见,整个京城,也仅有南阳侯府一家。
愈是靠近皇宫,喻观澜心跳得愈发厉害,她不知自己该如何去面对李元策。之于李元策,她无恨,半分也无。她教导着长大的少年郎,以她的血,她的命,给了朝臣一个足以让他坐稳皇位的下马威。
文武百官无人敢再看轻李元策。
喻观澜不知他会不会被富贵迷了眼,被权势迷了眼,喻观澜只希望他日后能为天下黎民考虑一二,这便足矣。没有哪个帝王是没有任何过失的,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凡是人心,皆有缺陷,喻观澜也不敢说自己就是完美无缺的。
马车不能入宫,于侧门停了下来。
“喻阁老,陛下特地派奴婢来接阁老和喻小侯爷。”
这是……
王忠全?
喻观澜跟在喻修齐身后下了马车,面前的人蟒服鸾带,华丽到了十分,面容白净,正是年轻了十几岁的王忠全。王忠全卑躬屈膝十分谦卑,侧身道:“阁老,小侯爷,请。陛下已在文华殿等着阁老了。”
喻观澜目不斜视地从王忠全身旁走过。
文华殿,与武英殿相对,是皇太子处理朝政之所。如今没有皇太子,文华殿充坐皇帝上课之地,上覆以黄色琉璃瓦,背后即皇宫的藏书阁文渊阁,正殿上悬睿宗御笔匾额曰行成于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