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相欢(四)
一哦了一声:“这不是很正常的吗。”
被恼羞成怒的人丢了一身雪。
燕故一淡然拂去身上雪,提步走去里面寻今安禀报事宜。
铅灰色的厚云堆在天际,层层掩去日光。院中白雪刺眼,从罅隙漏进,绣成她红衣上的流银。
炭火烧出通室暖意,熏得人身骨慵懒。
“无战时练功练兵吃饭睡觉,号角一响就上场打仗,不会杀人就要被杀。开始是为了活下去,后来是为了军功。”说起过往,今安的神色有丝恍惚,一瞬又敛起,凤眸勾笑看向他,“如何,是不是觉得很市侩,没有世人所想的那么伟大?”
炭盆中火星子噼啪作响,腾起薄烟又散开,随手搁下的药瓶没有盖上。二人坐在窗边的长榻,抵膝而对,衣袂相叠。他低头攥着她的指尖,几缕长墨发落在肩肘间,没有说话。
今安喟叹一声:“急功好利之名并非空穴来风。那时候,我的确不是为了什么保家卫国的种种远大,整日想的只有怎么避过刀剑,见到明天的太阳。许多人连大朔的边界有多长,州地有多少都不知道。”
不知死亡残酷,但已身在其中。
天上的烈日暴晒得人抬不起头,所见都是烫到发红,汗水流过额发刺进眼睛,闻到的风沙夹带腥味从鼻腔刮进胸肺,分不清敌我的热血溅上满脸满身。如在囚笼,拼杀不出,如陷地狱,没有活路。
但这些,久了就当是寻常。
也有怎么也当不了寻常的事情,如城头兵败、请敌践踏的降旗,如前一刻还鲜活说笑着的人转眼间就成了断头残肢的马下尸。有时能去收尸,有时被追兵赶出数百里,路上死的比活着的多,被蹄铁踏成碎肉碾进泥里,捡都捡不起,没有功夫捡。
死的人太多,不是每一具都是全尸,不是每一具都捡得回来,不是每一人都能发出讣告。
每当这时,今安就会感到庆幸,庆幸自己身无挂碍,若那一天到来,也无须让谁为她的死痛彻心扉。
紧拥过来的怀抱打断了今安的思绪。
勒疼了她的肩骨腰背。
她推他的肩,有些哭笑不得:“你做什么?”
虞兰时深吸一口气,慢慢松开紧绷的肩背,没有放手:“为什么要说这些?”
“不是你要听的吗?”
“我以为你不会说……”或者不会这么坦白,坦白到令他心惊,心惊于她所经历的那些岁月,心惊于她全然无所谓的语气。
还有心疼,不自量力的心疼。
他什么都没有经历过,难以想象她从一无所有到如今地位,难以想象其中种种艰难苦险,不敢再听下去。
只攥紧了她的衣角。
听到他的声音有些异常,今安反倒要抚上他的肩发去安慰他,不禁失笑:“吓到你了?”
想想又说:“这些写在书籍里传遍了,编排得更唬人的都有,没有什么不好说的。”
稀松平常的语气。
被世人笔刻进书的漫漫征程中,传颂的功绩,曲解的骂名,她都没有放在心上。
只有在谈及亲历的生死间,流露一点怅然。
这一点怅然,他无法感同身受,仍因此摧折肝肠。
“我不怕这些。”好一会儿,他的声音闷闷响起,“我只是在想,你得痛过多少回,才走到现在。”
今安抚至他脊骨的手停住了。
门外几下轻叩,下人轻声道:“王爷,燕大人有事禀报,请王爷在议事堂相商。”
金乌西坠,白雪覆锈。屋顶升起炊烟,缭绕成雾。
虞兰时一人独坐在窗边。
几个时辰过去,屋中炭火渐渐暗下,冷意重袭,烧得通红的余烬在他眼中明明灭灭。
眼前仿佛还是流转之前几幕。
她坐在满目灿烂里沉思:“没有人说过这句话,他们论我功绩,也骂我欺主。你既然说起来,我就想一想。”
“是痛的。怎么可能不痛?”这样说着,她凤目中光芒熠熠不熄:“但经历了这些的我,才是我。”
“我没有生在大朔辉煌时,不能仰见国泰民安的盛世。但我无憾于,能在这屠戮结束的年月里终得见太平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