塬上之殇

扶风，地处关中之西府，自古以来便是中原的一块宝地。炎帝神农氏在这里繁衍了有邰氏部落，后稷在这里教稼五谷。它南临湋水，西有七星水，东倚美阳水；在那错落有致的山、塬、川、谷之间，郁郁葱葱的树像一群群披着绿衫的巨人，东一处、西一处簇拥着；漫山遍野红、蓝、黄、粉、白色的野花随风摇摆，搔首弄姿；清澈的河水从远处蜿蜒着、哼着曲儿欢快而来，又俏皮地汩汩而去；碧油油的禾苗似整齐的士兵，随着号令在田间起起伏伏；洁白的羊群在草丛中时隐时现，像是天上云朵的影子……

王伯劳一家，就在扶风西关一个名叫塬上的小村子过活。村子方圆不到二里、人家六、七十户。村子东头有家大户，姓严名开平，先人是宣祖军中的牌手。后汉乾祐年间，宣祖往凤翔征讨王景，与后蜀军队在陈仓大战时左眼中箭，涌上前护驾的牌手们被砍倒一片，严家先人一只手臂被斩断，宣祖乘机拨掉箭，斩落后蜀大将。战后，严家先人受宣祖厚赐，回扶风归农。此后，严家血脉繁衍兴盛，至现今一代，家家日子殷实。严开平住在祖上传下的三进大院子里，院外就是自家的千亩良田和百亩林子。他高堂已逝，弟弟世秀也居住在本村。兄弟俩虽已分关另过，但和和睦睦，日日无不相往来，事事无不相帮衬。严开平家因是村里物力最高的户，被县里差为耆长，掌一村之盗贼、词讼和赋税事。他为人忠厚、勤勉，处事公道，村人都服气；夫人姜氏生了个儿子，名叫严澈，三年前难产而死；两年前，开平娶了岐山县的风氏为继室，又生了一个儿子，尚不满一岁。

天有不测风云。本是平静和美的小日子，却因一场飞来的横祸改变了。

仁宗天圣四年（1026）正月，陕西路原州界蕃部巴沟族、明珠族和灭藏族大举寇边，知镇戎军王仲宝奏粮草告急，朝廷诏令陕西路速将秋税支移镇戎军。凤翔府下符，令各县粮草年三十前务必上路。

小年这日，严开平辞别妻儿，和本村乡党一道，赶着三十多辆牲口车，早早上了官道，与其他三个乡一同往原州行。整个扶风县的七、八百辆粮车行在官道上，像条蠕动的巨龙，蜿蜒十几里不见首尾，人和牲口呼出的热气久久不散，像是一条十几里长的云彩悬在车队的上面；牲口的嘶唤声、乡党们的吆喝声隔座塬都能听见；所过之处，满地热腾腾的牲口粪，乐坏了拾粪的农人……

镇戎军的大营在六盘山东北麓的原州。粮队过了陇州，沿河谷往东北行，一路尽是山川险阻之地。放眼望去，四面全是丘陵、沟壑；一座座源、梁、峁与一条条川、壕、沟交相错落，地形破碎，河谷越往西北越狭窄。此道是宋时关中通往西北边关的运粮便道，也是自古以来胡人南下侵扰的通道，自汉、唐以来便为戎马之冲。汉武时匈奴入寇，烧回中宫，唐时吐蕃、回纥再至渭水便桥，皆由此道而行。

众人行了十多日，到了渭州四十里铺镇，原打算和先前一样，走新城、白阳和古城，经瓦亭关沿葫芦河川至原州。这条道地势缓、河谷宽，虽说牲口和人行的慢一些，可是踏实。押纲的县尉却说，此道需多行十多日，镇戎军粮草将尽，等不及了，让粮队由安国镇经弹筝峡至蒿店，再由瓦亭关往北。众人都道：“那弹筝峡是个极险的去处，虽说只有十多里长，可河道跟羊肠子一般，两岸的石壁直来直去，牲口容易失蹄掉下河道不说，真要是壁上落下石头，牲口和人拥在河道上往哪避让？不可为了省下几日，冒恁大的险。”正犹豫不决，前面又有镇戎军的递兵火急赶到，让粮队务必在半月内赶到原州。众人无奈，只得冒险走弹筝峡。

此时已是立春时节，弹筝峡谷的雪已开始融化。数不尽的人马乱哄哄挤在河谷中，前面的车轧出一道道深辙，后面的车不时陷进泥泞里，只见那些个牛马驴骡全都使出吃奶的力气，瞪圆眼睛、脖子鼓起，喉咙发出呜呜的低吼声，身子奋力往前挣扎，连颈子上的毛都被绳子磨掉了，却无法让车动弹一步。乡党们只好十几个人围着一辆车，高声喊着号子，手推肩顶，将车从泥泞中一点一点往前挪。震天的响声惊地鸟雀哇哇乱飞，山壁上的积雪扑簌扑簌往下掉。

突然，路边仰头守望的弓手大喊：“落石啦……小心……”话音没落，大大小小的石头从天而降，众人顾不得牲口，四散躲藏。此时，一块人头大小的石头砰的一声砸到严开平家牛的屁股上，牛一声惨叫，拖着车往河道下奔，严开平急忙从躲藏处跑出来去拉牛。“有石……小心……”在乡党们一片惊呼声中，一块绊笼大小的落石不偏不倚砸到他的头上……

待落石停下后，乡党们上前扶起开平，人已经没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