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日之花
上一次走过这座牌楼是在什么时候?其上是高不见顶的登云梯,那上一次仰望那台阶尽头的高天又是在什么时候?两旁松柏葱绿,烟波浩渺,层层朝中间压过来,恍若人间仙境。但萧君澄有记忆,倘若是在傍晚或是深夜站在这里,幽幽灯火下此处更像地狱阎府,黑夜里长灯飘忽,阴云环山,似有恶鬼要来捕食。
他的脚下是比行止居要更接近留鹤山中心的过渡带,他知道再往里走,很快就要触及整个沉潭山庄的核心。
侍女衣着比较厚重,再加山路难走,即便对方看起来也是修士,还是难免慢了些。好在萧君澄从多年实践中练就了小步的走法,两人微妙地保持住了一前一后的位置,紧赶慢赶终于到了目的地。
白鹭庭。
似乎要着重强调它的主人是名女性,庭院缀满了对应气质的饰物和徽记,就连建筑物的样式也和通用的有所特殊,无论是大门还是院内房屋,还是顶上的脊兽同样和外界差异,仿佛是要通过这种方式,暗示它身为异类,将这座白鹭庭和整个沉潭山庄给割裂开。
门外有两名家丁看守,手持盘龙银棍,交叉着守住入口,直到侍女出示信物,才放人通行,然而当萧君澄跨进去时,仍感受到了他俩那不怀好意的凝视。
院内三三两两地排着几名侍女,衣着比带路的简朴些,手里托着方形长盘,看不清是什么菜品。萧君澄路过她们时,也隐约觉察到了那种被审视的不适感,而当他侧过头去看,却发现她们都低着头,做出一副位卑谨慎的谦逊模样。
萧君澄眉头微皱。
他难以描述这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他并非惧怕来自他人的敌意,只是当这份敌意来自于地位低于自己的人们时,作为某种意义的上位者的他,会下意识地感到不快,但这种不快又会迅速地被他的个性转化成愧疚,乃至于忧虑,担忧于自己是否在记忆都不曾记载的过去,曾冒犯过他们中的一人——哪怕在此之前,他与这位罗夫人,与这座白鹭庭,并未有过直接接触。
这大概是萧君澄心底最不想面对的场景之一了。
他在台阶前停步,看着侍女碎步走上去,敲了敲门,低语了几声,随后门从里面被打开,扑面而来了一阵女性的馨香,接着屋内屋外的两名侍女走到门外两旁,朝里抬手,示意萧君澄可以进去。
出于心底的不安,他恭敬地行礼,待到屋内,走进外厅,对着端坐在对面的中年女人,他再度行礼:
“在下萧君澄,见过罗夫人。”
抬首,女人和蔼的笑容便映入眼帘。她衣着华丽奢靡,头戴两枚百鸟流花钗,妆容艳丽,姿态端雅,衣摆在地上层层铺就,如一朵盛放到极致行将凋零的牡丹。萧君澄有些恍惚,这张脸他是见过的,虽然要更年轻一些——在他母亲的茶案上。采相仪保留下来的相片被夹在一本装订古朴的杂书里,女人那时还是少女,明媚如焰,目光如炬。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坐在软烟轻香的屋室里,带着快要枯萎的老态,守着一方金贵胭脂。
直到与罗夫人四目相对良久,他才意识到自己有失礼仪,赶忙闭了闭眼,调整视线。
“你知道我,对吧,萧公子。”在他还忙于将目光投到旁边的花瓶上时,罗夫人说话了,她端着的是名门贵妇的腔调,与她年轻时的样貌格格不入,“多年不见,萧雪影过得可好?”
的确是她。萧君澄心底叹了口气,他大概知道这一路上的敌意,和自己会出现在这的原因是什么了。
他低头,用着面对长辈的态度,端正道:“回您的话,家母一切安好。”他顿了顿,“前些日子,她也朝我表达过对您的思念。”
罗夫人笑容不变:“有思念……那她有后悔么?”
萧君澄只觉得眉心一阵针扎似的发痛。
萧雪影曾经简短地告诉过自己她们之间的恩怨。
萧庄与沉潭山庄,两家自前几代起就结下了梁子,具体起因已不可考,只能说虽不及血海深仇那样不共戴天,但权力之争,向来也是剑拔弩张,你死我活。
上一任的萧庄家主,也就是他的外公,曾被沉潭山庄庄主下了一局死棋。事关家族生死存亡,但倾尽萧庄所有,竟也无法破局。最后是母亲的同窗好友,当时的罗娴,出了一个妙计,力挽狂澜才保下了他的外公,乃至如今的萧庄。
然而不久之后沉潭山庄限期要求他们交出出此计谋的人,并保证只要萧庄做到,沉潭山庄虽不至于化干戈为玉帛,但也愿意不再追究,并让出地中部分属地作为让步,以维持两家表面和平。
一边是宗族的压力,一边是诱人的条件,萧庄没有思考的时间,彼时萧雪影还未掌权,无法干预父亲的选择,只能眼睁睁看着罗娴被这个短视而懦弱的男人送进沉潭山庄,这一眼,可能就是永别。
而多年后,这片属地已经完全融入了萧庄的血肉,在其上生活的,是依赖着萧庄,需要被萧庄庇护的芸芸众生。他们已与萧庄形成了共生关系,即便再想纠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