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之梦

楼阁重重，步履匆匆，人声攘攘——仿佛是为了和行止居形成对比才建造的，充斥着市井气的外院学舍。

彦歌带着行李，踏过千百人踏过的石坎，迎下长街两边时时投来的探究目光，呼吸着充满了人烟味，皮肤和泥土气息的空气，眨了眨眼，有些不太适应。与萧庄四季都盖在树荫下，世外桃源似的静谧清凉不同，这里似乎因为人群嘈杂要更为干燥和温暖，行走时要注意收拢着手臂，不然会撞到过往的弟子。

刘远把她送到了长街尽头，剩下的路要由她按着指示自己走，于是她绕进一座古拙的内院，沿着层层递进的回廊走到深处，推开了一扇绘着野兰的门，里头飘出了香粉气味，如果彦歌曾有意识去了解同龄人的喜好，会闻出这是时兴的百草香。

她还没跨进去，就跟里面的人打了个照面：一个衣着精巧，妆容细致，梳着双环髻的少女。对方正抱着个瓷瓶要出门，被她吓了一跳，两手一松瓶子就直往下坠，幸亏半路被接住，免了四分五裂的结局。彦歌把瓶子递给她，绕开走了进去。

“哎、你是……”

少女没应到人。屋子不大，彦歌却像没听到一样径直往里面走，把背囊和斗笠放在了一张还只有块木板的榻上，然后又要出去。快到门口时，被还站在那的少女拍了拍肩，她便去看，顺带将对方的惊讶尽收眼底。

“啊我、我只是想问问你叫什么。”没有斗笠遮掩，彦歌胡人的样貌又让少女吃了一惊。她用衣袖遮住嘴，小声道：“请问您是……”

“彦歌。”

“彦小姐。”她低身行礼，眼睛温顺注视着地面，她临时改用了拜见上层人士的礼数。随后缓缓道：“小女杨天远，请您……”

然而彦歌刚一听到名字就点头表示知晓，接着转头提衣走了出去，旁若无人地站在院子里顿了顿，判断方位似的左看右看，然后拐去了左边，似乎她刚才的失礼并非刻意为之，更像习以为常地，将陌生人当成了空气。

杨天远抱着瓷瓶，呆愣愣的，良久才回味过来这其中的尴尬，颇为羞赧地红了脸。正巧屋里另一个少女将将起床，见她一副难堪得要死的模样，走过去好奇道：“怎么了？”

“没什么，新来了一位同窗罢了。”她摸了摸脸颊，“但有些生人勿近呢……”

“给你摆脸色了啊？”对方捕捉到言辞中的落寞之意，说道，“别放心上，这地方什么样的人都有，没闹太过分就随她去。”

“昭雅还是那么豁达。”

“行了你不是要把这瓶子送去补吗？昨晚一直念叨，快去快去。”

被轻轻推了一把，杨天远又微微笑了起来，朝身后点点头就忙不迭地小步往外走去。她走了没多久，彦歌便扛着提着大袋小袋的被褥枕头原路返回，本就瘦条的人夹在大块的棉絮里更像长在石缝里的草，远远看着有些狼狈。

林昭雅送人走后又回到了自己榻上靠着看话本，循着脚步声瞥去，她先是在一团对少女而言的确有些庞大的床罩间艰难辨别出一片青白色的衣角，颇有些惊讶地挑眉，然后目送着这大团被子挪进了里头，除了紧接着一声落地的闷响，半晌都没再听到别的声音，安静得不像是要准备整理的样子。

她有些疑惑，起身过去。

里面凌乱不堪，被褥随意地堆在榻上。彦歌垂首盯着这堆烂摊子直发呆，比起靠过来的人，或许她更在意该如何处理这些繁杂的事务，就连林昭雅问她需不需要帮忙，也是石沉大海。胡人少女只安静地立在榻边，让人满心疑惑。

林昭雅觉得着实奇怪。有时行走在外，的确能见到不少粗鲁傲慢的人，和这类人她打过不少交道，处理起来得心应手——但这个人显然不同。粗鲁者常常急躁，傲慢者往往自视甚高，这样的人是不会让别人看到自己短处的。

她再次试探着示好，试图能够从彦歌的回应中发觉一点熟悉的迹象，接着她仔细打量一遍对方这身衣服的制式，脱口而出：

“你是萧庄的？”

捕捉到某个熟悉的关键词，彦歌终于看向林昭雅：“你是谁？”

“你谁？”

“彦歌。”

“林昭雅，家父是名郎中。”她已经不太在意能否和彦歌交上朋友，现下纯粹出于好奇才继续与之搭话，“我第一次听说萧庄里还有胡人。你来自西境吗？”因为问得有些直白，本做好了又是一阵沉默的准备，不料得到了回答：

“不知道。萧夫人是这么说的。”

说着对方整个人都转过来面向她，似乎才意识到现在是聊天环节，那双蓝眼睛直勾勾地看了过来。这让林昭雅想起了家里养的狼犬，它们矫健迅捷，凶猛和忠诚——用来形容自己的同龄人是否有些不妥？但她只能想到这个。彦歌的眼神中有种空无一物的坚定，而光线给了这双眼睛晶莹的假象，像极了在等待命令的犬只，尽管事实上只是在等待自己回话。

她还想再问些什么，但都不太合适，于是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