鹣鲽情深(六)
铜雀台的消息到达第二天,正好是初九。前桥阁每逢三六九开阁议事,于是中殿挤满了人。在南岭生活的那些年,总觉得骑射打仗最重要,学会如何领兵打仗,才能回到故土去。而如今的中殿,这些都派不上用场。偌大的鎏金宝石座,金灿灿如磐石玉璧,我置身其中,发出的声音,仿佛混杂了四壁的回音,深长沉闷,根本不像自己的嗓音。
奏报上禀,洛水途径铜雀台的红波岸,有一里地口子,被水冲开后,土石塌陷,东西沿岸冲走不少人。
当时我有片刻惊慌,会死很多人么。可那样的感情迅速被吸入深沉的鎏金座,反而生出怒火,因为四周很平静,似乎只有我感觉不安。大殿内外皆是微垂的脑袋,他们揣度着我的心意,故而谁也不表态。
前桥阁原该有四人。老郑去了洛水,金士荣领着副职。剩下两个缺位,如今由大都府尹补一席,再有一位武职,不过那是虚席,从前只有镇国公入召。他们几人肃立于内间,外间则有六曹执事候命,勋爵王府出人旁听。金冠蟒袍,迎风送雨。每到开阁那刻,中殿内整齐聚拢几十人,面朝明晃晃的鎏金宝座,一齐高喊:吾皇圣明。
头两次还觉得有趣,渐渐感到乏味。元绉临走前,将韦伯林举荐给我。当时他说,他选出来的人,会永远忠诚于陛下,忠诚于铁麒麟王朝。身为人臣,忠诚是首要的品格。
于是我就问忠臣们,爱卿觉得该如何做。
韦伯林倒不含糊,立刻表示,他担忧洛水一带流民,流民四散,唯恐河东民心不稳。陛下即位才一年,这样有损圣主威望。
“陛下,淳化新朝以安民养生作长久计,大动土木之事,宜缓不宜急。圣主仁心。如今请郑大人先将缺口堵上,各处散些米粮,命令几间大寺庙,腾空屋子出来收人。等这波水患过去,再同工曹商议河道的事。”
我只想凿一条水路,让邺城的商船直抵中原腹地,没想到会有这样的意外。
士荣见我的脸色,笑道:“陛下,如今还未找到郑大人。洛水的情形他最熟,等找到人,先召回来问问,您再定夺。”
韦伯林冷脸:“等老四回来,台鉴那里先要参他。当值不力,弄得人声沸沸,损了朝廷的脸面。”
本来就心情郁结,此刻斥问:“谁在议论?不用他回来,我想自己去趟铜雀台。”
结果那两人一齐同声阻止:“陛下不可远行。”
韦伯林朝后示意,工曹几人从外殿入内。褚白纱摊开地图,将决堤的地方指给我看,说了几项解决办法。大公子也来了,伸着脖子,耐心听人讲完,他开口寻问是否找到四叔,他是否安全。
我摇摇头,不过叫他放心:“许多人跟着他,都是习武之人,他不会有事的。”
这时他却说:“陛下不如亲自过去,告诉沿河百姓,自古水路振兴城邦,这是主上施惠的善举。这样既能帮四叔立威,将来动工,也能事半功倍。”
这话惹恼了众人,纷纷呵斥这是谬谏。经过一年的接触,六曹诸人与我渐渐熟悉,大概觉得我比长丰随和,许多事都要当面直抒胸臆。户曹就告发过,建养蜂场的银子被挪作私用,陛下去瞧瞧玉泉山上的小汤池吧。保定侯府一直怂恿台鉴参奏金士荣,说此人从前好赌,奸猾狡诈,这种人如何能入阁议政。褚老师顾念洛水死去的先人,不愿与南岭通商,也不愿管河道的事,老眼昏花,却不找个人接班,只会挤兑闵代英。我看了大半年,总之谁都看谁不顺眼。不料这次代英说完,他们倒齐声一致反对他。主君是天子,怎能去涉险?主君若有差池,吾等万死不能谢罪。
从中殿出来,心情更窒闷。想去校场松松筋骨,王琮刚挨完打,于是便叫来阿松随侍。金士荣也未出宫,察觉我心情不佳,就提议去九鹿打猎。如今春意正浓,是狩猎的好时节。
他安慰道:“陛下,您不用担心。水患每年都来,那些人知道如何应对。见水势上涨,百姓早赶着牛马上山去了。就是带走几个,也是年年常有的事。我在河东做主簿就见过,当地人只说祭水神,送走几个还能保平安。”
我不理他,一路猛跑到达九鹿。正午阳光很刺眼,有只灰毛兔子一跃而过,一身浓郁皮毛,很健硕的下肢。我没取箭,野兔并不稀奇,今天想猎只狐狸,最好是那种灵敏跳脱,珍稀的赤皮尖耳狐。于是骑马入树林,来回搜罗两遍,却没找到狐狸的踪影。心里失望极了,从前在南岭打猎,我总能猎到狐狸。
山庄守备将我引到大屋。自从淳化开年,众人知道我喜欢骑马打猎,九鹿山庄不再封闭,每月都拨人来打扫屋子。守备送来杨梅酒,又告诉说,庄子里刚豢养两只雪貂,让陛下带回宫去玩。我没给好脸色,这种野畜养起来,还有什么乐趣。鼻子里哼一声,把人送走了。
四仰八叉倒在床上,出了一身汗,双手垫着后脑勺,突然看见金士荣站在面前。他是坐车来的,赶路后气喘吁吁。本来身型又矮又瘦,这一年养尊处优,肚子凸起来,双手双脚依然细瘦如柴,如筷子一般插在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