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斜影(五)
从南山回来好多天了。太阳明亮得刺眼,雪都化干净,一点污渍也不留。海棠也盛开,紫红和纯白色,一团一团。几个孩子玩得热闹,一切平静得如往日的春天。今年是淳化元年。新君登位后,前桥阁拟的年号。祖父说,淳化是淳欲化物的意思。
我跪在祠堂。爷爷回家后,我一直被关在这里。阿娘更惨,被父亲打了一巴掌。本来还要打我,叫人拦住了。其他几房人看得可高兴了,跟看仇家热闹似的。有人侃侃说,如果此事祸延至家族子孙,要叫我们母女以命谢罪。终于,爷爷命令母亲不能管家了,因为连亲女儿也管不好。而当时的我,抱着爷爷的胳膊,一边哭一边岔气。有个孩子在南湖漂着,爷爷快去救他。这都是我的错。
祠堂的夜很冰冷。有一年厨娘取蛇胆,我摸了摸蛇皮,一样的冷,能哆嗦到反胃。爷爷推门进来,告诉我,明日要带我去大都府。终于有人要为冤死的孩子主持公道了。抬起眼睛,我几乎带着舍生取义的激动,那么平康王府是不是也去?
他的表情有些迟滞,随即明白了。
“喜儿,”手心覆盖于我头顶,“你不喜欢王爷夫妇?为什么呢?”
低下头,因为我的感觉。
爷爷就说,这些天我遭罪了,等天气再暖和些,陪你母亲去河东别墅散散心,多住些日子。
他依然将手抚在我的头顶心。
“爷爷…”我想问,为何你一点也不激动。
却忽然盯着一排灵位,问另一件事:“为何族里的叔伯,许多死在庆禧十三年?”
“他们为气节死的。”他在门坎前转身,“他们的眼里容不下沙子。”
第二天,天空依然明亮又刺眼。大都府尹换过好几任,长丰对于吃朝廷俸禄的人,从来刻薄又挑刺。郑伯伯曾是修筑河堤的监工,宣和初年遇到娄柱尘地方上任,于是一起被长丰提拔。他长得比例失调,身量不高,头却很大,眼睛更大,两只耳朵直直的,高耸于两侧,像两座尖顶宝塔。有次丞相府宴客过元宵,长丰心里不痛快,责问秋收的粮食缴纳不足。大伙儿正喝酒取乐呢,谁也不敢说话。郑伯伯就蹦出来,将历年秋收的成绩罗列出来,又扳起十根手指演算一遍数目。粮食没少,只是上缴数目少了。正是圣主贤德,广施恩惠的结果。口若悬河,眼珠跟算盘珠子一样漆黑发光。当时长丰含一颗汤圆,半边脸鼓起,瞅着他直笑。后来,娄柱尘就任命了新的大都府尹。
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郑伯伯的眼睛不再发亮。我们到达正厅,屋内坐着不少人,他只倚在边角落,如灰尘一样安静。冯世伯和平康王夫妇见爷爷步入,都起身问好。爷爷履职三朝,他们都喊他老师。他们一寒暄,屋子就热闹了。郭将军也在,只与镇国公府的人站于墙边。他看见我了,立刻一手叉腰,大声问候我。
有爷爷在侧,我将事情原委细细道来。因为心里责怪平康大妃,叙述时总把矛头指向她。大妃并不介意,静待我讲完,一点也没辩驳的意思。
主审人依然是郑未蔷,刑曹尹大人一旁录案。
大妃轻轻一哂,点头说,元小姐讲的都是事实。她很敬佩玉溪夫人,万分艰难地,生下先主遗孤。
接着走至我面前:“喜儿,那晚我讲的话,是真心的。你还记得我讲过什么吗?”
孩子留在王府,是最好的选择。她又望向爷爷,似乎想得到他的认同。
女人拧起眉头:“可是后来,孩子却不见了。”
她见我不信,又说:“你昏睡后,有人飞入王府内室,劫走了孩子。来去无踪影,就如一阵风。”
郑伯伯便问,还有谁看见。大妃摇摇头。
我咽住了声音。郑伯伯不问了。而今日的前桥阁是冯坚代理,他们家几代与世家贵戚交好,不会帮我质疑大妃。
屋内众人都未啃声,只有我说:“怎么可能呢?除了你我,谁会知道内宫有个孩子在王府?”
接着冯世伯咳嗽几声,随后对爷爷笑道:“丞相府的周娘子与玉溪夫人交好。那段日子,她常送吃食入宫。”
爷爷抿抿胡须,慢慢回答:“老二媳妇与内宫女官都有交情,不止吃食,交换些针线花粉也常有。”
于是冯坚表示,老师无须多心。
“学生只想说,女人怀胎十月,周遭的人不可能毫不知情。”
我微微乍然。除了绿桃,还有谁会知道。
冯坚又说:“内宫并不大,四街五巷,先主为节省开支,又锁去大半,只剩零星宫门还开着。”
“对不对,郭将军?”他突然转向他,“新君临行之前,将皇城内外都交付于你。小小的内宫,大人早轻车熟路吧?”
我也转过身。郭池依然与镇国公府的人站在一处。他未说什么。右边却有个瘦小男子,唇上两撇胡子,梳得齐整,干瘦的身板,腰上束一条金灿灿的宽绸带。十分惹眼,与铁麒麟推崇的质朴完全不同。
他代替郭池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