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风云(五)
南下几个月,我开始想家了。可若仓促回去,又找不到可靠的人留守北桥堡,此行的目的不就作废了。更何况,南宫博活着从山里走出来,他做了乌洛兰氏的女婿,我会更寝食难安。
少年时期的囚禁生活让我学会埋藏掉不安与忧虑,曝露情绪,对自己没任何好处。我只是比平常更不爱说话。北桥堡内都忙着照顾郡主母子。代英得知自己的膝盖毁了,今后不能走路,一定要母亲结果了他。郡主则要带人去杀闵潮汐,她说要送这畜牲去见他大哥。我每日去看望他们,想让代英留下,接替他父亲的事业,这样的希望很渺茫。
“也许京都的郎中,能治好这孩子。”郡主一心想回去,“从前的镇国公府,养着很好的接骨大夫,不知如今还在不在。”
这天乌洛兰氏的长公邀我去澜江游览,他说今日是正阳节,河堤两旁的小庙布置得很新颖,而且白天那块林荫草地很凉爽。
“陛下,您过来两月有余。一直剑拔弩张的。”他只带来随身的家奴,自己穿一件灰旧长衫,就像来串门的,“咱们家也该尽地主之谊。”
“澜江一路往西的风景很美,今日天气又好。让老生引路,您逛逛这里的山水。”
不知为何,他温和对我示好。又一努嘴,家仆捧上一只竹篮子。
“代英小时候,最喜欢吃荷叶粽子。”看不出他还顾念亲情,“这点随他爹。”
掀开竹篮,里面不只有粽子,还有炖好的野鹌鹑。难道老头认为送点吃的,就能把绝望的闵代英哄回来。这位佝偻背脊,满手皱纹的小老头,坐镇乌洛兰的族长已有几十年。我一直觉得,除去长生不老,别的事不会引起他的兴趣。
“陛下,这风吹在脸上,是不是很舒服?”
暖风将湖水的湿润都吹起来,自然很舒服。鲜红嫩黄的芍药簇拥在河堤两旁,花瓣都舒展开,大口吸着阳光。
“前头拐弯有潭池子,火山流出的水引入这里,撒上白檀香和枸杞子,围起来做药浴。陛下,一会儿请去试试。这个季节泡上几回,身子可爽快了。”
这老头真会享受。他又指一指石阶上的土地庙,说:“瞧,这里头是祭拜龙宫爷爷的。”
“泡药汤,祭拜龙宫,还有吃荷叶粽子。这些都是跟中原学的。”老头嘻嘻笑道,“陛下,我年轻的时候,长辈将我送到汉章院读书。我可是见过世面的。”
我在一座青瓦白墙的小院面前停下。院里有棵老树,藤曼布满白墙。老头见我凝视院内,就将我引进去。
“这里是供奉老夫子的。”他抬起头,“陛下您瞧瞧,这些贴出来的字,写得好不好?”
那是一幅很仔细保养过的桑皮纸。我不好文字,只读一遍内容:鼓声锵锵,江水汤汤。牡丹以艳,绿竹以茂,玉堂春以出尘;喧吟滔滔,伐轮坎坎。贵者以势,富者以财,亲故者以媚情。
老头眯眼笑道:“这是景泰七年的时务策。我特地誊写后挂于此处留念。那次春闱,老生考了三十六名。”
瞅他一眼,三十六名有什么好得意的。
“嗐…”老头叫起来,“能坐进汉章院的试场已是不易。那年是南宫家的冒八老爷当家,严苛出名的。大家从五湖四海过来,聚在河伯院里做题,前二十的位次才选拔去京都殿试。”
“我虽没去殿试,心中已很满意。乌洛兰族本不善于时务文章,愿意识字的都没几个。回到老家,族人可拿我当老夫子供着呢。”
老头摇头晃脑的。那张陈旧的泛黄的卷页上,真的有景泰七年的章戳。景泰七年,那会儿父皇还在做储君吧。四十多年过去。不知道宣和年间,皇叔有没有举办过春闱。指缝间流淌过冰凉的溪水。汉章院早名存实亡,就在我被掳去南岭的那年。
小舟随波浪上下起伏,澜江水沉闷不语。长公引我来,自然有他的意图。
“陛下,咱们虽是外族,但与中原相依相存。”他说,“波波长大了,有他的抱负。可他死了…”
“他死了。有些事没法讲清是非对错。而活着的人,都要找到最有利的方式活着。”
我转过身,细想他要表达什么。
他依然眯着眼,忽而转过话题:“庆禧那几年,其实我和君上一样难过。等陛下将来重建汉章院,咱们族要选几个聪明的儿孙,再去考场试一回。”
后来长公走了。留下我在白檀香弥漫的温池里浸泡。刚去南岭那几年,看守屋子的內监总嘲笑我是阿降物,因为我是京都送来投降的。阿降物身无四两肉,一受惊就尿裤子。他们总喜欢啧啧笑,而我一听到这种笑声就要打人。于是我的背给打驼了。南岭的男孩们喜欢玩划桨,为了证明自己不是阿降物,我常常半夜爬上小舟练臂力。划得越久,我越开心。有一次胆大,划去湍流中心,船翻了,木筏打横划过下半张脸,差点切掉下巴。那时我头一个想法是,那帮阉人又要啧啧笑了。于是谁也没告诉,即使疼得牙根也酸了。
那年我十三岁。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