鸾县
幼稚的思想里,即便是嗜赌的父亲也会在赢钱之后给他卖两块米糕。
“那……我便叫你小鸾吧。”这个“鸾”是阙蓝会写的为数不多的字之一,他在他手心教他写。
紧接着便是船舱里暗无天日的航程,顺着大江一路去往帝京的路上不停有孩子加入他们,船舱在雨天的时候沉闷得喘不上气,大概二十四五个孩子中有三个脱水而死。
阙蓝一遍一遍地讲给小鸾听,母亲蓝氏是鸾县码头的卖茶女,他脖子上的松石便是母亲给他的,那是母亲最喜欢的首饰,是云州来的……不厌其烦地在他手心写自己的名字比划多得像是画画一样。
“小鸾,你见没见过星星?”他们紧紧贴在一起,阙蓝问。
“云州夏天的星星,特别特别亮,比月亮还亮。”
阙蓝发出羡慕的赞叹,说:“鸾县太多雾气了,我很少能看见一两颗……”他靠在小鸾的身上,船舱浑浊的空间容不下他的目光,他懒懒地闭起了眼。
寡言少语的云州男孩觉得他最好的朋友正在一点一点地离开他,疲惫地晃动着他的身子,眼泪一颗一颗掉在对方的手背上,“阙蓝,阙蓝。”
幸运的是他们都活着抵达了帝京,为了保护久未见光的眼睛而带着头套下船,露出牙齿给收货人验货,小鸾肤色太白了,牙行怕有什么病摘了他的头套下来,他便在片刻的眩光之后看到了……
穿着破烂道袍配桃木小剑的乱头发姑娘,坐在父亲的肩上从眼前走过。
两位小伙伴一同进了帝京大户的宅子,经过大半年的调教才让他们服侍主人,吃药、伺候主人、养伤,便是他们生活的全部。
如此三四年后,阙蓝某一日被送回来之后虚弱得说不了话,小鸾趴在他身边守着他,按照以前的惯例药劲过了便没事了,可是一天一夜之后他依然混混沌沌。
他没有发烧,身子冷得不像话,小鸾握住他的手,一遍一遍地叫他的名字,阙蓝伸手摸他的眼睛,轻轻地唱起一段听不出腔调的歌谣:“小猪不哭,眼泪变珍珠……小猪擦眼睛,亮晶晶。”
“不可以,不可以离开小鸾。”
阙蓝瞳孔散开了,变成了一个深渊。
一双相似的小少年,隔着这个深渊阴阳对望。
阙蓝死了,世间只有小鸾一个了。
小鸾大叫起来,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仆役闻声进来掀开被子单手就将阙蓝的尸体提起来,他软软地垂下手脚,脚尖滴下一行血。
他睡过的被褥中/央被血浸透的一大片,这一夜,他竟然一直在出血。
仆役皱着眉,嘴里还骂骂咧咧地说麻烦死了。
小鸾冲上去撕咬仆役,用尽了力气打他,却被对方轻轻推开,他一次一次地扑上去,像是炸了毛的野猫,最终仆役们不得不将他绑起来,喂了迷药给他才将阙蓝的尸体处理掉。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浑浑噩噩痴痴傻傻,不知道那一次是不是迷药用量太多,之后他偶尔分不清梦幻和现实,说错自己的名字,臆想出一个不曾踏足过的鸾县。
之后十数年,他用阙蓝的名字、出生和喜好,用他曾告知他的关于鸾县的一切、关于父母的一切,构建出了一个连自己都相信的记忆。
甚至具体到蓝氏最拿手的菜色、父亲爱玩的叶子牌游戏还有邻里之间的关系等方方面面,他都会臆想。
臆想他被拐之后夫妻二人的悲痛欲绝,臆想母亲终日抱着他留下的衣物以泪洗面,臆想父亲沿着大江四处寻找他的下落……
臆想在那个叫鸾县的山城里,有那么两个人多年未变的企盼他归家。
而这一次他多么想以阙蓝的身份回到家人身边,哪怕片刻,可是宿命般的,老天爷不给他这个殊荣,只留给他前半生的荒谬可笑……
“玉龙啊……小鸾是不是很可笑?”
三更已过,静谧的鸾县码头上方,他站在熊熊燃烧的茶肆面前,火光亮得数十里外都能看到,那火直烧到他的眼眸里,将透亮的褐色染成血红,像小阙蓝死去那天的床褥一样。
他抬头看了看天,小阙蓝说得没错,鸾县常年雾气环绕,竟然一颗星也没有。
茶肆的大梁砰的一声断了,砸在地面上溅起一丈高的火星,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那枚松石,用力掷进了火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