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扩廓
落日。
他非常喜欢看日落西沉时的云霞,看着阳光为它们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色,看着云间的天光,如一缕碎金直刺而来。风起之时,流云骤变,幻化成一条条巨龙,又幻化成狮虎豺狼,还有一大群燃烧的野马,肆无忌惮地在天边奔驰,后面更有云涛追逐。往往看着看着,他就会情不自禁地无声笑起,直到太阳落山,草原逐渐黯淡。
忽而,一阵刺骨的冷风,顺着扩廓的耳畔刮来,灌进衣襟之中;他微闭双眼,安静地感受着这草原的晚风,仿佛这风声就是柔然大军的铮铮铁蹄。
慢慢地,扩廓睁开眼睛,冷冽似刀的目光,就这么一动不动地望向天际 ,天幕下的一行鸿雁,闯进了他的视野。前尘往事,岁月烟云,恍若昨日一样,浮现在了这位北地奇男子的面前:
那连绵的山脉,是荒芜的边关;
那辽阔的草原,是砭骨的风雪;
那咆哮的大风,是靖北的铁骑;
那黯淡的云翳,是蔽日的箭雨。
回首过往,扩廓眼眶泛红,胸口不可抑制地一涩,面部肌肉紧绷,心中顿觉无限怅惘:
十一岁,部族狩猎,他一人一刀,劈死一头白狼,从此声名鹊起。
十二岁,随父出征,攻伐朵颜三部,立下战功。
十五岁,卧虎关一役,皮室军溃败,他率部殿后,保全两万残兵。
十七岁,率三万蛮骑,深入西部戈壁,屠尽白戎部族,诛白戎五王。
二十岁,左谷蠡王病卒,其子阔端拥兵反叛,企图围攻王庭,威逼步真下野;关键时刻,又是他亲率七千“曳落河”,长途奔袭,驰援王庭,一战捣毁叛军主力,杀阔端,夷其爪牙。
二十二岁,奉柔然王庭之命,率领国阿辇斡鲁朵,大举西攻,攻陷契胡八部,部中王族尽数斩首,妇孺掳掠一空。
二十五岁,其父脱脱去世,继任北院大王,入王庭述职。
二十六岁,加封太师,总领漠北诸部,设王帐于斡难河畔。
随着宽阔河水滚滚东去,扩廓投往南方的目光,由凝重转变为沉缓;骤起的大风,带走了草原第一名将的深沉凝思,浓浓的阴翳,遮掩住了那双噙满思乡之泪的眼瞳。昔年巫卒王子,今日柔然太师,王庭之存亡,系在一人之身,或许正应了中原典籍里的两句诗词:
——“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
想到这里,扩廓缓缓收回眼神,罩在狼皮大裘里的双手,负在身后,默默地眺望向不远处的燕然山,满头髡发不系,耳下缀以大金环,在风中扑扑作响。
也许,在王庭权贵眼中,他这个年轻的柔然太师,是当之无愧的草原第一名将,是数百万草原牧民与柔然铁骑倚若支柱的“定海神针”;然而,只有扩廓自己清楚,只要那个男人存在一日,他的赫赫威名,就只能局限于这片草原,却始终无法延伸至广袤的中原。与萧长耀一样,那一袭飘然的白衣,那人峻秀的风骨,永远是扩廓心中一道挥之不去的阴霾。
八年前的卧虎关,三年前的沈儿峪,还有一年前的弓卢水,成为了扎在这位北地奇男子心头之上的三根芒刺,让他留下了毕生的耻辱;即使这么多年过去了,在他的脑海深处,依旧无法忘却那个震烁寰宇的名号,——“萧长陵”。
是他,当年在卧虎关外,一把燎天烈焰,焚尽了皮室军最后的精锐。
是他,提兵二十万,长驱突袭,夺走了脱脱父子赖以生存的野马川,迫使他们退入漠北,从此元气大伤。
又是他,沈儿峪一役,率军转战千里,分兵三路包抄,奇袭敌后,令扩廓溃退塞外,从而尽取河朔平原。
还是他,弓卢水之战,率三千虎豹骑,定奇策,行妙计,轻兵涉水,一举击溃扩廓前锋,乘势大破柔然主力,肃清残敌,致使扩廓再度败北。
他们两个,一个是靖北之王,一个是柔然太师,一个威震中原,一个叱咤草原,俱是惊才绝艳,俱是不世之雄。
未来的天下,必是一片浴血修罗,属于当世最强悍的两位枭雄。
忽然,静寂的斡难河畔,传来一声清晰的马嘶。扩廓虽有些诧异,但还是平静地举目望去:
暮色渐盛,天地间视线愈黯,一轮畸形的残日,洒在宽阔的河水之上,仿佛涂抹上了一层暗红色的染料;却见,在不远处的某地,一位妙龄女子,骑着一匹高骏的大青马,四蹄生风,蹚过一湾浅水滩,卷起大片水花,他的长发随风飘拂,马儿的鬃毛,在夕阳映照下闪烁着金色的光芒。
仔细观之,马上的女子,一身精干的猎装,头戴一顶白鹿皮兽帽,眉若远山,眸子清亮。这样的容貌与风姿,虽不似中原女子那般风情万种,却凝聚了草原儿女独有的勃勃英气,颇有几分章献皇后少女时期的风采。
“太师,是王妃!”一名柔然士兵,认出了那女子的身份。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扩廓的王妃,继往绝可汗耶律步真之女,莫啜可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