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风潇(六)
她自臂弯中抬头,透过纸背,是密密麻麻一整页的工整字迹。
她不用看也知道,上面陈情着晏长舒指使“赤阳”做的全部事情。
条条状状,罗列地一清二楚。
晏长曜细细读完,冷哼一声:
“从前朕还是小看他了,他倒真会找冠冕堂皇的借口。天狩元年,那个所谓蛀虫,敛财未必能有李旻卖官多,不过是他为了铲除异己罢了。朕那时,反正看他不爽,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蝗灾时,那个偷运钱财的贪官......呵,贪官不假,不过运的,可是朕设局自他府上生掏出来,用于赈灾的银两,此事怡王不是不知,不过是想借托此事,宣扬朕纵容一□□佞罢了......”
他双手捧着这份供词,将上书的桩桩件件都解释出来。
她不知他是不是在讲给她听。
她只知道,能兵不见血地拿到这份辞状,不是因为他的刑讯手段,也不是因为她的晓之以情,只是因为那镌刻在他们心中的紫袍玉冠,和从未泯灭的仁义初心。
真正向往光明坦途之人,决不会沉溺在永夜之中。
她蓦然理解爹爹当年为何执意不接奉职诏,也蓦然理解秦瑶姐姐宁死也不愿苟活于宫中,更理解了从小被她笑话书呆子的哥哥和阿序,以及……她有些怜悯,身侧这个曾迷失过的帝王。
她明白了他当初在畏惧什么,但她……绝不原谅。
“陛下,还记得妾夜晚求您的话吗?”
她用手撇了撇泪,道。
他反手将供状递给李砚泽。
“让其余人等补充画押,配合者,皆......”
说着,他顿了顿,凝着仍蹲在地上的柳烟浔,一贯淡漠的眼底闪过一丝疼惜,
“若是放人,朕还得找好由头,大赦天下。”
逢帝大赦,需有普天同庆之大喜。
或天降祥瑞,或登基,或立太子,或立后......
她思及至此,望着他的神情,径直道:
“陛下,不妥!”
......
空气仿佛凝结片刻,他微蹙了蹙眉头,有些无措。
“从前,你不是狂言想要?如今朕把它捧给你,你反倒不要了。”
他装作毫不在意,打趣道。
“妾......于社稷无功,于子嗣无望,承受不起......陛下恩泽。”
“朕既已答应了你,就该做到。”
他似自语,又似承诺,旋即,他转身同李砚泽道,
“回宫后,告诉钦天监。天现凤凰,群鸟从之,是为祥瑞,特大赦天下。”
说罢,又再次低头看向她,嘲弄道:
“朕只是借祥瑞之兆,大赦天下而已,你方才……想什么呢?”
“陛下英明。”她垂下眼睛。
在场几人,又有谁不是人精?
自是知道他先前确是动了立后的心念。
可唯有她知晓,他这一时念起,是因为她在霁月楼对他唱的那首词曲,让他觉得,此生再无比她还懂他的人。
可那不是她陆今溶,那是研读他数年,早已将他摸透,始终在迎合他的喜好的柳烟浔。
不是该陪他生同衾,死同穴,携手一生的人。
她心底泛出一丝难言的愧意。
她痛恨着晏长舒曾利用她,她又何尝不是在利用他?
帝王曾冷心冷情地对她说,他给不了她情爱,只能许她荣宠。
可最先陷入其中的,却是从来不曾有人仔细珍重过的他自己,以至于沉溺在她这点拙劣的真情假意里,拼命寻找她在意他的证明。
“朕还有些话……要去问一问他。”
从未被拒绝过的帝王像是想自此处逃开,转身的步伐有些慌乱,却被李砚泽拦下。
“陛下......”
“怎么?”
“这人写完这封供状,自言愧于天地,不可再愧于恩人......已咬舌自尽于狱中。”
她闻言,心一绞。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他自尽的缘由。
她在这间房中的一字一句,一言一行,晏长曜自然想要知道,想要判断,可他如今不会来问她,那便一定会问他。
不可愧于恩人……不过是替爹爹,保住自己的身份罢了。
她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供出了她一直想要得到的,关于晏长舒这些年的罪证,还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保全了她的性命。
无尽的酸楚自心尖蔓延开来,恍惚间,好似晏长舒拿着尖刀,正站在她眼前。
他唇角一如既往挂着温柔的笑,可怜巴巴地问她为何要舍弃自己,却拿着刀,猛地扎进她的心,挑起一层血肉。
躲开?惊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