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雪落(六)
一连四问,句句诛心之语,令晏长曜张了张口,却哑口无言。
良久,他缓声道:
“陆书聿,你有没有想过,若朕不这么做,朝中仍会不思安政,百姓仍会流离失所,天下永远不会太平。你想要的那个世道,澧帝他现在给不了你,将来也给不了你!盛世,需有明君!可你瞧瞧他的德行,连‘君’一字,都配不上,更遑论明君!”
“那么陛下……又做了什么呢?屠戮妇孺,戕害朝臣,杀鸡儆猴,满城人心惶惶。论赫赫军功,陛下当仁不让,若论帝王弄权,陛下与先皇……又有何分别。他给不了臣的,陛下一样给不了。”
他的心头有说不出的滋味,仿若一块巨石压着,
“是臣从前糊涂,明明不适于这等朝堂,却妄自留下,拼力分一杯羹。”
晏长曜直直看着陆枕河。
即使他就在眼前,却仍觉得他随着门外呼啸的寒风飘然而去,独留自己一人,留在原地,被风雪掩埋。
他拼命挣扎,拼命往上爬,试图拖住他离去的身影,可覆的积雪却仍是越来越厚,将他沉入无尽的寒冷与黑暗之中。
他的心一阵抽疼,话至唇边,晦涩开口:“朕这么做是为了什么?朕是为了能让你清醒过来,莫囿于他们禁锢你的愚忠里!良禽,当择木而栖,贤臣,当择主而事!(1)”
“哈。”
陆枕河无奈一笑,眼中满是失望。
“愚忠?臣自诩知礼而不愚。臣若是愚忠,便不该在陛下难解殷城之困时,日夜兼程以相救;臣若是愚忠,那时便也不会在见到陛下之前,生出若你还能活着,杀回这宫城又有何妨之心。陛下究竟是想为吴州之事求一个公道,还是把此事当作释放自己野心的借口,陛下最为清楚。而如今陛下想要的,已然唾手可得。”
说出的话语如珠玉碎地,他摊开双手,环视这偌大的长秋殿,随即阖上双眼,起身,以君臣之礼相待。
“广厦将倾,我可与尧璋携手扶危;锦上添花,便请容臣,不再与陛下……同路而行。”
说罢,他起身,决绝地踏出殿内。
晏长曜望着他迎光而去的背影,蓦地流下一行清泪。
他此言何意?
意为若是他那日未屠戮城中妇孺,即便他杀出重围,愤然而起,反攻入宫城,他亦会仗剑随行?
只因那时……他还算是与他并肩之人吗?
他默默端坐了许久,自天明坐至黄昏。
直到李砚泽来燃起一根烛时,目光落在静静躺在几上的那封《奉职诏》。
“陛下,今日冬至,宫中设好家宴,邀了怡王入宫。”
他垂首苦笑道:“家宴?朕阖家死得就余朕和他了。何以为家?”
他话音刚落,却见长舒自顾自走进殿中。
“皇兄,正因如此,才更该好好庆贺一番。您能入主这座宫城,何尝不是为咱们家人报了仇?”
晏长舒说起这些,一贯温柔的神色中难得带出一缕恨意,随着他的目光瞥见了《奉职诏》,遂笑道:“谁的胆子这么大,竟敢拒了陛下的诏书。”
“罢了,强求不得。”晏长曜起身欲走。
晏长舒绕至几前,随手打开,脸色一变:“皇兄,等等。”
“怎么?”
“是陆大人所拒?”他凝眉问道,扬了扬手中诏书。
“嗯。”
“皇兄真的打算放他归乡?”他担忧道。
“有何不可?”
“皇兄请三思。”他径直跪下,定声道:“澧朝时,皇兄得以征定天下,武在于您南征北战,但这文,却是以陆枕河为首的天下士子竭忠尽智,可对?”
晏长曜未答,只静静地打量着他,试图觉察他的意图。
李砚泽见状,忙缓解气氛道:“王爷所言极是。陆大人素来高风亮节,受天下文人景仰。”
“臣弟斗胆。”晏长舒察言观色道:“这些年,若无陆大人相佐,皇兄身侧不会这么多可用之士,就连李大人,亦受了他不少照拂。他就是您招揽人才的一大招牌,臣弟说得可对?”
李砚泽微微蹙眉。
只听怡王接着道:
“所以,陆大人若不能为皇兄所用,以他的号召之力,将来若受旁人重恩,届时皇兄......又该如何自处?”
晏长曜冷了神色:“你所言之意是?”
“自然是该拼尽全力,也要留下陆大人,为己所用!此乃上策!”
李砚泽微眯了眯双眼,望着晏长舒淡和如薄雾的眸子。
他与陛下是截然不同的人。
陛下孤傲冷厉,他谦逊温和,于是同样的话,由不同的人听来,便带着不一样的涵义。
他的话虽赤诚,但还有那人人皆知的后半句。
若不为己用,则杀之,以绝后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