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二章

杨从易一觉睡了到日上三竿。

起床洗漱后，他一身华服，了无生趣地在灰扑扑的县衙里四处溜达，像只走在荒杂之地的丹顶鹤，显眼又突兀。

实在是又破又旧，杨少爷边溜达边想，他真不知道这儿的衙役和干事在这种环境之下是怎么活下去的。

房梁虫蛀，道路坑洼又积水，三班六房中，有些房间甚至连门都不设，他一身鲜艳的红经过，毫不意外地收获了屋内衙役们默然的注视。

杨从易负手正想走，忽然想到什么，脚步一拐，走进去那间四处漏风的屋。

差役们霎时停了手上的活，站起身来，齐声喊道：“杨公子。”

杨从易惊诧，“哟，你们竟知道我是谁？”

“不敢怠慢，”一个像是领班模样的男人抱拳行了个礼，道，“来者尊贵，县令大人多有交代。”

闲着也是闲着，杨从易饶有兴致问道：“他如何教你们的？竟能让你们在一夜之间把未曾见过的人都认全。”

领班默了会，而后如实回答，“县令大人说，皮肤黝黑、身材高大的是马夫罗黑；面貌痴呆的是傻子庞曦；唯一的女子便是魏禾，魏家的二女；样貌和气度都超乎寻常人的是柳宰相家的儿子柳青穆，而......”

说到这，领班瞅了眼面前人一番兴致勃勃的神情，顿了顿，道：“而最为狂傲不羁的，便是杨公子了。”

“狂傲不羁？”杨从易“哈”了一声，“有没有搞错，本公子哪里有......”

领班却是一副噤如寒蝉的模样，杨从易叹一口气，摆手道：“算了——柳青穆和魏禾呢，怎么没见他们？不会现在还在睡吧？”

领班心道这个时辰，整个县衙还在睡的怕是只有柳公子您了。

面上却是温和笑道：“杨公子玩笑了。魏姑娘与柳公子在今日辰时便出门了，说是去调查陶娴的失踪案。”

辰时就走了？

“什么嘛，又不带我。”杨从易怒从心中来，又忽然像泄了气的皮球，有些失落，嘟囔了几句。

而后他四处横扫了一圈，视线落在领班办公的桌案上，“你也在看陶娴案的卷宗？”

只见领班的桌案上，分门别类地堆叠着各式案卷，卷轴的纸面上印着有绿漆和红漆。

“是，杨公子如何得知？”领班看杨从易的眼神带了几分惊讶。

杨从易便摊手道：“我爹便是秘书省的校书郎，平常在蓟城宫中藏书处校勘典籍，也经常会收到各地府县寄来的前朝卷宗。我跟着他办事，自然也知道。”

他指了指案上唯一印着红漆的卷宗，“印漆是衙门给案卷分类的记号，案卷面上是绿漆，代表不怎么重要的案子，也就是我们常说的‘低级案’，红漆则是‘高级案’——最近邹县看上去安宁平和，应当没出什么杀人越货的腌臜事......陶家身份特殊，区区失踪案能被划到‘高级案’中，也是因为你们县衙不敢得罪陶家人吧。”

领班没露出什么不好意思，坦然地点头接话道：“杨公子聪慧过人——您要看看这起案子吗？”

杨从易抬手道，“免了。”

他来邹县本就是因为不想去蓟城面对那一堆汗牛充栋的典籍，可不是来加班的，不想再看什么卷宗。

他连忙道别，像是生怕别人拉他一起办事似的。可等走到“门”边，他又止住了脚步，踌躇片刻，还是转过头，百思不得其解问道：“我问你件事啊，你别生气。”

“公子言重了，小的不敢生气。”

杨从易四下看了看，像是极为不堪地把话从牙缝里挤出来，“你们成日在这种地方工作和休憩，不觉得憋屈么？”

领班倒没生气，只是愣了一下。

杨从易又蹙眉道：“我看就是其他县的县衙，也没有那么破吧？那陶家不是挺慷慨大方，给你们县衙援捐了许多款项吗？怎么你们连修缮衙门的钱都抽不出来。”

周围的衙役听此话，面色都有些难堪，见杨从易这般嫌憎的模样，稍稍把头埋得更低了。

领班沉默了好一会，才道：“公子有所不知。我们这儿的衙门也有好几十年的历史了，从前朝到现在都不曾增修，自然有些破败。县令大人说，县衙所有钱都是从朝廷和百姓身上来的，除了天子和邹县百姓，没有人能动用。”

有衙役也道：“县令大人清正廉明、大公无私，从不把公府的钱花在自己事情上，是个人人敬佩的好官。”

“是啊是啊......”

就是久在官场的杨从易，这时听了衙役们的话，也怔愣了好一会。

没想到在这名不经传的小小邹县，竟有如此尽心为民，不谋名利的好官员，真是令人出奇又惊诧。

“实在是......”对不住。

杨从易正想委婉地为自己方才的唐突道个歉，却见角门处，罗黑急匆匆跑来，手中还拽着一封信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