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全
曾全眯着眼笑了,枯树皮一般的手用力地抓着程绪宁,他沙哑地赞叹道:“小小姐是天下第一聪明能干的女娃儿,先生以前也总是这样说呢!”
这话说得程绪宁心中发酸,曾叔提起外祖的口气,就好像外祖一直都在他身边那样。
他这是已经在梦境中待了多久?
他还能分清楚梦境与现实的差别吗?
“曾叔,你是看见我的外祖了吗?”程绪宁试探着问。
曾全了然地笑了起来:“小小姐,我虽是身子不好,可我脑子却没有糊涂,我分得清楚那都是在做梦,也知道现在你是真的回来了。不过,想来我的时间也是不多了,在梦里,先生总说马上就要来接我呢。”
见到曾叔露出了有些期待的神情,程绪宁心中更为不忍。
她梗着嗓子道:“曾叔,你瞎说什么?我这次回来就是要带你回辰墟的,你知道辰墟国吧?距离朗月并不算太远,我要带你去见我的老师,还有我老师的朋友。”
曾全一直笑着听她说话,程绪宁感到自己喉咙发紧,表情发苦,可她仍是充满信念地继续道:“曾叔,我老师可厉害了,姚老神仙给我作的周岁巫卜真是准,我确实一直都十分幸运!我这些年都没有受苦,我活的很快活……曾叔。”
程绪宁紧紧拽着长者的手,她倔强地说道:“曾叔,你起来,我这就带你回辰墟,我让我老师救你,没有什么病是他们看不好的,我一定会救你的。”
说到这里,程绪宁再也说不下去了。
她本来想得很好,她向来是一个愿意接受现实的人,她从来都活得很实际。
她早就知道曾叔已是油尽灯枯,可后来曾叔状态这样好,这让她心里又生出了不该有的期待。
她想着世界上总是会有奇迹的,也许这奇迹会发生在曾叔身上呢?
他这样好,这一生又过得这样苦,若真有神仙路过,若神仙看见他的一生,没准也会心有不忍。
姚广垠先前说他寿数已尽,程绪宁听了并没有感到惊讶。
在走过来看望曾叔的路上她还在心里下定决心,一会儿她一定要保持冷静,既然事情已是不可挽回,那么她一定要让曾叔放心,要让他祥和地离去。
她想得很好,她觉得自己的想法很对、很有道理,她就该这样,这样才对曾叔最好。
可是当她真的坐在这里,看着程家还剩下的唯一亲人,她终是没能忍住。
她不甘心,真是不甘心啊。
她在心里想着,为什么命运这样残忍?曾叔既然已经等到了她回来,就不能让他再多陪她一段时间吗?
哪怕再多一点时间也好啊。
曾全握着程绪宁的手笑着安慰道:“小小姐,我太累了,曾叔老了,已经走不动了。我在这里很好,真的很好,我这辈子能遇见先生,能照顾小姐,能在最后等到小小姐你回来,我这辈子早就已经圆满了,我没有任何遗憾。”
程绪宁颤抖着,仿若胸口被这番话撞出了一个大洞。
她在心中哭喊:可是我有遗憾!我有遗憾啊!
我为什么没能早点回来?我为什么不能对你多点信任?
可她忍耐着,她没有把这些话说出来,她仍然还是冷静的,她要让曾叔走的时候对她放心。
程绪宁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曾叔,你永远是我的家人。我外祖父当你是亲兄弟,我母亲当你是亲叔父,我当你是我的另一个外祖,你永远是我们的家人,曾叔。”
听到这话,曾全颤抖着一句话都说不出,苍老的眼泪从他眼眶中流了出来,顺着他脸上的皱纹分散,仿若龟裂的大地分流着久旱之后好不容易落下的雨滴。
在最后的最后,曾全的脸上出现了一种一个人在年少时才会有的纯真神情,他看着某处,露出了期待的表情。
紧接着,他便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这一幕让程绪宁感到了一阵锥心的疼痛,她感到这一刻的悲伤与五年前的悲伤直接相连接,就好像她重新回到了十一岁,重新回到了噩梦一般的人生分水岭。
那时的她前一秒还在天堂,是人人宠爱的公主一般的女孩儿,可紧接着,她就坠入了地狱。
十六岁的程绪宁品尝着这份熟悉的痛。
她没有哭喊,也没有嘶吼,她只是眼前一黑,就摔了下去。
在黑暗中,她感觉到有人接住了她,还有人在她耳边说着什么,可惜她太难过,所以没能听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