蚁旋磨
经过一夜的沉寂,夜色终于开始退散,露出停泊在湖边的寥寥几艘船。
捞尸人陆续前来准备船只,待得湖上的雾气散些去,就可以撑船走了。
小木屋经历多年风雨摧残,眼下已是摇摇欲坠。矮方桌上放着未做完的灯笼,圆圆的,很大一个。旁边是一些衣料,还有一只刚刚缝好的袖子,针脚又密又扎实。
杨跛子坐在榻上一声接一声地咳,像是要把房子给咳散架了似的。
这咳喘的老毛病打出娘胎就跟着他,到现在也有四十多年了,折磨是折磨,但也死不了,他早就习惯了。
只是近些日子,这病越发严重,他日日咳血,指甲盖儿都白了。他虽不懂医,但也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所以除了干活,他尽量不出门。
慢慢的,天光大亮了,雾气淡去,岸边的趸船开始划动。
杨跛子呆坐许久,最终还是决定停船一日。他无亲无故的,倘若落水死了,可没人替他付酬金。
他扶着桌子站起来,准备熬点粟米粥喝,却见黑漆漆的老烟囱冒着烟,绿衣服的小姑娘坐在小板凳上煎药,见他来了,还同他打了一声招呼。
“早啊。”
杨跛子没应声,佝偻着背蹒跚走来。
饭盒里的鸡汤还温热着,应该才出锅不久。饭盒旁是几个纸包,上面夹着一张字条,写着煎药方法和服用次数。
麻黄的味道和食物的香气混杂在空气中,合在一起不算好闻。
杨跛子不禁想道,自己究竟是沦落到了何种境地,就连这黄毛小儿都自以为事地可怜起他来了。
杨跛子脸上露出自嘲的表情,而云绰却好似有读心术一般,轻易猜到了他此时此刻的想法。
她扇着风说:“你不必认为我是在可怜你,就当是等价交换好了。”
“我为何要答应?”杨跛子哑声问。
“因为我们都在为同一个人奔走。”云绰站起来说,“谭二失踪,是你向官府报的案吧?我今天来就是告诉你,不用再找了,他已经死了。”
杨跛子浑浊的眼睛霎时射出紫电般的光:“小丫头莫要说笑。”
云绰说:“我没在同你说笑。两天前谭二投湖自尽,尸身在孟湖上漂了一夜,第二天才被人发现。我师父亲自验的尸,确是自尽无误。”
自尽……杨跛子忽觉无力,扶着桌子坐下,一下子像苍老了十岁一样。是他害了谭二兄弟!
突然,他抬起头:“谭业呢?他现在何处?”
云绰摇头:“不知所踪。我也正在找他。”
“一定要找到他……他脱不了干系……”杨跛子情绪一激动,又咳了起来。
云绰赶紧帮他顺气,然后端药给他喝:“你这病切勿忧思劳累,谭二哥若知道你如此为他挂心,九泉之下也瞑目了。”
杨跛子眼里带恨:“瞑目?他那胞弟犯下滔天罪行,你要他如何瞑目?”
云绰忙问:“老伯,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你心里清楚,何必来问我?”杨跛子将她的焦急和矛盾看在眼里,知道她心里明镜似的,只是不愿相信罢了。
杨跛子扯起嘴角,目露讽刺:“那小子猪油蒙了心,非要来谒湖捞尸,好替姑娘赎身。谭二兄弟不敢让他犯险,自己辞了工跑来谒湖,他也就歇了几天心思。没过多久,那小子又开始偷摸往这儿跑,谭二兄弟不清楚,可片湖上不管发生什么事,都瞒不过我的眼睛。他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
“这么说,谭二哥并不知道这件事?”云绰是指谭业当水鬼的事。
杨跛子说:“他最信任谭业不过,怎么可能想得到?”
他忽的叹了一口气:“是我告诉他的,在他走的那天。”
可直到现在他也不知道,这究竟是不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他这样做自然不是因为正义,而是出于同谭二的交情。他看不过去谭二以身犯险,却被兄弟当做敛财的工具。
或许,也有些其他原因。这片湖下埋藏了太多罪恶,已经容纳不下更多。
杨跛子的情绪渐渐消沉,神情仿佛回到了遥远的从前。
“杨老伯?”云绰轻声唤道。
杨跛子转动眼球看她,他的眼睛上蒙了一层白翳,使他的眼神黯淡无光,但透过这层薄薄的翳,云绰感受到了一种强烈、复杂、难以言喻的情绪。
他并非从来孤孑,他也有心中热爱,他曾与世界有过深切联系,只是他不愿想起。
云绰藏着锋芒的眼神好似一把刀,深深刺进杨跛子的胸腔,令他感到尴尬又羞愧。他觉得自己像是被人剖开来晒在太阳底下了一样,有那么一瞬间,他心里竟萌生出逃离的想法。
“你走吧。”他扶墙站起来,“若想查个究竟,你就到鹿门关的隘口去,那艘船就在那儿。”
云绰想问什么船,可杨跛子已颤颤巍巍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