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深
夫人站在廊下,面前立着只壶。她手中持着巴掌大的便面,心不在焉地扇着。那壶看上去已经用了许多年头,壶口“咕嘟嘟”冒着泡,说话间就烧开了。
年轻男子一身飞扬,大步跨进院内,他一眼锁定那夫人的身形,目光顿时躲闪了一下,脚下动作也立即有所收敛。
一时进退不能。男子不知是该向他母亲而去,还是应该蹑手蹑脚溜回自己的偏院,装作无事发生。稍稍犹豫间,他却被那夫人的目光逮个正着。
“外面野够了,还知道回来?”那夫人说话铿锵有力,上来就抛了一句训责。
“母亲……”男子别无选择,只好小跑着上前,乖乖拜过她。
夫人将手中便面砸过去,正中他的右肩。男子一个趁手,机敏地将它捞住,拿在身前,面现窘色。
“哼,你爹住军中,你哥住他自己家里。你倒好,你住在外面!”夫人正要接着骂儿子,儿子却赶忙跳着脚去提那只已经呜呜号叫着的壶,壶口溢出来的烫水几乎洒到他的鞋面上。夫人急忙走下台阶,举起巴掌敲着他的脑门怪道:“……快二十的人了,能不能稳重一点!”
男子手里还拎着那只烧得通红的壶,足尖溅了水渍,听着母亲的责骂,一脸委屈。
“放下吧。”夫人说:“拿着壶跟拿了把剑似的,看着都担心……”
“是,母亲。”男子松了口气,顺手将石台上的茶杯倒满了,先端给夫人,自己才添一杯。
“小半年没音讯,去哪了?为什么不给家中来信?”夫人没好气地接过他端来的茶汤。
“阿娘,孩儿和陈泰一起,去南边转了一圈。蜀中道阻,诸多不便,所以……”男子吹吹茶水,察颜观色,这才小心地解释道。
“哼,‘道阻’也是好借口?……阿泰成天跟着你胡来,他爹也不管管他!”夫人递给他一个白眼:“你大哥也是忙得很,没工夫盯你,你就放纵。”
夫人其实并不知道,正是他大哥帮着他“欺父瞒母”,才有了这番南行……
他只好摆出一副惭愧不已的表情,垂头丧气的,只管喝着那滚烫的茶,搞出了一后背的汗。
“转了年尾,你和我去王家,先把聘礼下了。”
“娘,那王家女儿不是才……诶,她多大了?”男子皱眉。
“十三。”夫人瞪他一眼:“你俩的婚事从小就订了,虽然不曾见过面,你也应该对她上心才是。”
男子挑起一侧眉毛,恢复了一些他平日里的肆意。
“娘,你和爹……就这么着急?”
他的脸又一次被他母亲刀锋一般的目光戳在原地不得动弹。
“东海王氏,出身名门。每年去她家说亲的人都能把门槛踏破,这还是你阿翁在世时和你爹腆着两张老脸求来的,是我们家高攀,你到底懂不懂?”
“懂、懂……”男子只好默然。
王氏立足朝堂,奉四代君王。王朗、王肃父子在朝中极有声望,听闻那小女孩闺名唤做“元姬”,取端正之意。她生得貌美,又十分聪慧。年方八岁,即诵《诗》《书》。长到如今,刚及十三,是愈发地端庄大方。
他刚过志学之年,祖父便与王朗敲定婚姻,只待两个孩子长大,便促成这桩美事。后来祖父离世,婚约尚在。只是依据礼节,二人从未见过面。他成人之后,花间柳下瞎混了好几年,因仪表挺拔,又长了张俊朗的脸,以及身上那份河内望族天生的贵气加持,在他身边愿意死心塌地、自荐枕席的女子成群结队,但是谁也不知道其实他身后已有婚约。
而且,算是一桩分量很重的婚约。
父亲的心思,他虽不了解,大哥却知一二。兄弟两个平时聚在一处,谈起家族兴盛的保障,都默默认可:唯有将一门老小的命运牢牢握在司马氏自己人手中,才能永葆平安。但凡动了保平安的心思,那就得积极入世,在朝中各个要职上力求分得一杯羹。
早在前几年,大哥便按照父母的安排,迎娶夏侯家的女子做自己的正房夫人。如今他们之间已经孕育了一双女儿。
而他知道,属于自己的“接受安排”只是时间问题。王氏一门更是显赫,因此母亲才说——是他们家“高攀”。
……他先前并不知魏祖曹操在做汉丞相的时候,血洗马腾满门的恶迹。
直到……他对那个女人产生兴趣。悉知真相的他,心中难免惊惧。
曹氏善变的反覆之态,似乎深深刻在他们家每一代君主的骨子里。想到此,他便突如其来的厌烦。他胸腔中忽而起伏的那种对于为君者叵信的厌烦感,唯有通过目下可以实实在在拿到手的权柄来抚平。
不动声色地拿到权力,这是他从现在起,就该谋划的。
“昭儿,魂不守舍的,想什么呢?”夫人一杯茶饮尽,将他的神思拉回此地。
“啊……母亲。”他低头看着杯中略有浮沉的茶叶:“……在想这婚事。孩儿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