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耳
冀城东。
城下尸骸填壑,城头换了新旗。
乍遇兵燹,本就淌得缓慢的护城河愈发堵塞。断裂的浮桥、残破的盔甲、夭折的箭镞、半睁的双目、爆裂的唇角、撕扯的肢干……恐怖如斯的风景却恰好逢迎着这片战场。
死寂。
一只渡鸦猛地落在某具不知名尸首的破碎的胸口,它抖掉翅膀上的尘土,嘎嘎叫过两声,人们看见它的喙上沾了暗红,有血丝从中流出,一时分不清它是受了伤,还是刚巧啄食过人肉。
烽火台上的兵士还在一具接一具地往城下抛尸体,一刻也不间断,没完没了,无休无止。
渡鸦振翅而起,也许是吃得太饱,才稍作停留。彼时它腾空向上,竟然大有同鹰隼之辈相较高下的势头。
它吃了人,且吃得饱了,所以它飞得很有劲,超越了它这个物种原有的力量。
“阿兄,这样做会不会……残忍了些?”马岱眉头紧皱,背心渗上一阵阵的冷汗。
他的兄长一言未发,只静默地立于城头,看着部下兵卒像丢稻谷袋子一般丢下一具具属于人类的尸身。
“阿岱,你也觉得我残忍,对吗?”
这次马岱没有说话。然而在马超眼中,马岱的沉默就是再也明白不过的回答。
“这就是乱世。”马超平静地说:“曹孟德屠戮你我族人二百口,今日我屠他边民二千人,乃一报还一报。”
“可是……阿兄终究不是曹操。”
“……”
马超忽然便无言以对,有种歇斯底里的悲慨猛然顶上肺腑,几欲刺破他的胸膜。
他终究不是曹操,做不到杀人如麻的同时还能问心无愧。在别人残破的尸体边上谈笑风生的事,他到死也做不了。
所以他是马超,而那个人是曹操。
姝妍被一块黑布蒙着眼睛,坐在一间屋子里,陪伴她的是随军的庖厨老孙。
姝妍自感百无聊赖,拉下蒙眼的黑布条,突如其来的光线让她一时无所适从。
“老孙,我能不能出去转转?”
一张微微泛起油光的脸颊转过身来,身材稍显臃肿的温和的中年男人笑着回答:“不行的呀小姐。外头乱的很,都亭侯嘱咐过了,叫我一定看好你。”
他一笑起来,脸上的五官都聚在了一处,打姝妍记事起,军中其他的厨子们换了又换,独独老孙一直待在队伍里,这张笑眯眯的脸始终在他的工作岗位上兢兢业业。
老孙和丁管家一样,都是姝妍最熟悉不过的人。
可是丁管家再也不能唱戏给姝妍听了。他永远留在了许都那一堆无法辨认的尸块中。
姝妍噘噘嘴巴,计上心头。
“老孙,我饿了。”
“这……”老孙挠挠头,面子为难起来:他环视整间屋子,没有发现任何可以入口的东西:“小姐啊,这……这让我到哪儿给你弄吃的呀?”
姝妍委屈地看着老孙。
老孙的表情却显得比姝妍更加委屈。
“你去庖厨看看吧?我……我就在这里乖乖等你回来。”姝妍说。
老孙支吾片刻,嘟囔道:“也好,总不能饿着小姐。那小姐老实坐着,千万别出门。我马上就回来!”
“我保证!”姝妍信誓旦旦地说。
老孙关上门,姝妍追过去却发现这门从外面被锁上了。
这个老孙,居然如此防备。姝妍皱皱眉,一把扯下早已形同虚设的蒙眼布,将它丢在地上,抬头却看见了窗。
上天无路,入地却有门。
她飞奔过去。
这是她第二次看见如山尸堆。
与此间茅屋虽一墙之隔,里外却是两个世界。
她又闻见了许都城里那股从地底渗出的带着潮涩的酸腥。此处与彼处,并无二致。
空气里处处飘着焦油的气息。面前是一个洼地,地窝里聚了黏稠的泛着油脂的黑色液体。强光射在它的表面,它只能升温却无法凝聚,散发出难以言说的味道。
姝妍突然想起已很久没有闻到花香。她甚至已经想不起来海棠的具体味道----那是她偏爱的花。
姝妍感到心脏跳地很快,一股酸涩的液体正要从胃里窜上咽喉。
她匆忙绕开洼地,却在破败的鸡舍旁看见了异常古怪的一幕。
鸡舍杂乱不堪,门口踞坐着一个满头篷乱的灰发男人,背对着姝妍,靠在木墩边,双臂的动作一前一后,很有节律,他似乎在用力地扒拉着什么东西。
姝妍近前去看。
男人手里握着一把杀猪的刀,鲜血扑溅。
她没有看请男人面前的东西,那东西已经不成形,所以她不知道那是什么。
但她看到男人切砍的动作。粗野的喘息证明了他的用力,其间还有几分…莫名的亢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