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事
泾水西北名为“甘泉”的谷口,马岱终于见到了马超。
瘦骨嶙峋的老马而且在过函谷关时跛了左前足,车也拉得愈发颠簸,姝妍坐在四面漏风的车中直想吐。方至谷口,马儿总是比赶车人先发现涧流的痕迹,于是抻住脖颈,鼻底直发着哧哧的响。马岱虽想趁暮色未至先过谷,奈何牲畜发了不愿,他也只得松了缰绳,接下鞍鞯,卸了车辕,放跛马自由近了水源。
“那是伯父的大纛!”姝妍大喊。
“瞎说……”马岱蹲着休息,姝妍正从半面倾斜的车里摇晃着下来,他顺着她手指的方向转头。苍茫入眼,远处横亘着一片土丘,仲春天色却几无绿意点缀。
马岱难以置信地站起身,他明晰地感到心脏在胸腔里急速跳动,脸上一阵火烧。
“那是!我看见了!”姝妍拼命地摇着马岱的胳膊,苍白的脸颊因激动而浮上赤色。
“是……是!是!”马岱也叫喊着,一股压抑在心底的即将彻底释放的东西猛地窜上来,他用了大半身的力气才把这样的激灵压在喉咙下面。
他看清了最前一座营垒的顶部打着一面绣边白底乌色旗,阵风扬过旗面,突出一个“马”字来。
“阿兄……阿兄!”马岱不管饮水且欢的老马,也不管这辆几乎散架的破车,他甚至觉得自己的伤口都没有前几日那般疼痒难耐了。他牵起姝妍的手,头也不回地,只向那里奔去。
“将军!”程宜几乎是蹦着进来的,他的脸上带着几近扭曲的欣喜。
马超面对着一幅松松挂于一侧,开卷一半的凉州十郡详略图,头也不抬。程宜按住胸口,拼命克制着下一刻即将冲破心口的情感:“岱公子他、他……他回来了!”
马超手里的烛台轻轻掉落,最后一点灯花就消弭了声息。
此刻马岱历经风雨的脸出现在帘后。他一手握紧半面掀开的帘幕,好像几乎要将它扯断。程宜看到他的手一直在不住地颤抖。马超三步奔到堂弟身边,程宜听到马超唤着马岱的名字,一刻就涕泗横淌。姝妍从马岱的身后露出脸来:“伯父。”
马超难以置信,马岱将姝妍抱在臂弯中交给兄长,后者颤着双臂将女孩接过,姝妍看到马超脸上大片的湿,她未见马超失态至此,她甚至想起从未看到过马超流下任何一滴泪。
马超轻拍着姝妍的后背,问:“累不累?害怕吗?”
姝妍点点头,又摇摇头:“逃跑很累。但是阿念不怕。”
马超摸摸姝妍的脑袋,又朝马岱身后张望几眼,似是在寻什么。看他如此,程宜显得不甚自在。马岱停顿一刻,心间涌起一股浓烈的痛楚,他知道马超在寻找什么。
“阿兄……媗娴她……一路未见。”简单几个字,马岱说的吃力。程宜大约比马超早知道,他也默然低了头。
战乱年代,遍地杀伐。一路未见,也许……就是最坏的结果了。
马超的表情于是变得不自然。但那也只是短短一瞬,一瞬过后他的眼底再度温热,他将姝妍搂地更紧,一手自然地握住马岱的手腕,引着他们向里走去。程宜与马超交换眼神,唯唯告退,将死里逃生又久别重逢的惊心动魄与悲喜交加都留给了同为一个姓氏的三人。
媗娴是马超的独生女儿。自弱冠之年随父东出征战,与同样年少的妻聚少离多,渐渐已成常态。媗娴是他们之间结发十二载唯一的孩子。
儿孙辈中,马腾最疼爱这个女孙。征讨扩张之余,马腾凡有闲时,便要儿媳带着媗娴到他那里共聚天伦。他常温柔地抚着媗娴的辫穗,预言此女可扬门楣,将来陪王伴驾,富贵至极。于是“门楣”和“马媗娴”便成了生来贴合的两样东西。
现如今,媗娴自惨祸过后便杳无音讯。而马腾口中所谓的“门楣”,更是散尽在纷扰乱世。
在媗娴推出姝妍,让同样惊慌失措的她站在自己面前,挡下虎豹骑凛酷的一刀时,她并未顾及堂妹的生死。她从前对姝妍极温雅也极为耐性,她宠过她也照顾过她,甚至在长辈们面前替姝妍挨骂——她是众人的闺秀,姝妍是调皮蛋。
闺秀是生来不犯错的。
媗娴待姝妍很好,好到姝妍认为她是这世上除了姝妍同胞的阿姊之外的另一个胞姐。种种呵护与珍爱,将姝妍抱在怀中逗她闹她的媗娴,在生与死的抉择一瞬,她似乎很决绝地,将从前的一切统统抹杀。
马腾在姝妍周岁时馈赠的镂雕凤纹黄玉挂饰,自她初次佩戴便未摘下的,在生死一瞬救下了她。所以她混沌醒来时,胸前依旧挂着半块残玉,便是死里逃生丢了一半魂魄的她。另一半则默然倒在血泊中,像极了倘遭不幸的她。
是祖父的玉饰慷慨地让出体内一半的生息,替她踏进了阎罗殿。
是祖父的慈爱,于大厦将倾之时奋力保住了她。
姝妍后来不止一次看见马超久久孤坐,凝视着燃尽的烛底出神。拂晓时分当她再起身来瞧,却见他依然静坐案后,一手托腮,闭目沉思,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