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樱与竹(3)
说完这些,樊篱的身子已经沉了下去,无精打采地垂着头,他鬓角额角的飞来的几缕青丝遮去了半张侧脸。
婷幽听得出来,比起受许人均钳制,樊篱更自责于让阴府卷入这场灾难之中。
她不想见着樊篱这样。
婷幽对于樊篱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难以割舍,也难以言喻的情感。
她自持对所有人一视同仁。
其实她并没意识到,从诸多细节里,她早已有了偏私。
无论是那件绣满蝴蝶和青竹的披风,亦或是樊府夜宴上有意躲避樊篱的路径。
无意识的逃避,其实是在意。
只是十六岁的阴婷幽不懂,没人教过她。
这不是她的错。
喜欢是谁定义的?
我们好像都只是凭借着模糊地感觉来判断。
如何能在自己懵懂而犹豫不决时,信誓旦旦地说出“喜欢”这两个字呢?
樊篱则像是融合太极的道,他在平衡着自己内心的痛苦与快乐,试图追寻一种宁静。
西晋的所有人都在追寻着这样的宁静。
现世的纷扰,让不少人对自然的和谐宁静之美重燃向往之情。
樊篱的这处,有山有水,如同世外桃源的竹林小宅,应该也是他的逃避之所吧。
他替樊枢背负着对许人均亏欠,对阴婷幽的自责。这是让他感到沉的来源。
樊篱深深抽了口气,正是凛冬季节,任何的吐气游息都会在一瞬间抽为白霜似的迷雾。
看着那一团升腾着的白雾冉冉升起,隔在樊篱和婷幽之间,他垂上眼帘,感觉自己好累。
突然有什么东西从樊篱用来支撑自己重心的胳膊下,像穿针引线般地穿了过去,钻进他的怀里,将驼着无力的背支棱了起来。
樊篱睁大双眼,一动不动,屏住呼吸,生怕呼出的游息再次成雾,让这一切模糊地像是假的一样。
这不是梦。
不能是梦。
樊篱能清楚地看见婷幽,发髻软软地堆在她小巧的头顶上。
婷幽努力用双手环住樊篱,但樊篱太高了,于是半个身子陷在了樊篱黑色的上裳中。
这料子很滑,冰冰凉凉的,但是就算隔着这布料。
樊篱第一次感受到了真实的体温,从婷幽身上传来的温热。
“婷幽”
樊篱的声音沙哑的,低沉地,缓缓道出这两个字。
这两个字对他来说,原有千斤重。
“这些事,我不怪你。”婷幽的声音从他怀里悠悠飘上来,
“婷幽”
这次,这二字轻了些。
像是从松间淌过石碛。
樊篱的眼底升出一汪热泉来,不是很多,没有从眼眶中滚下来,只是静静地徘徊着。
他是个安静的孩子,从来没有热热闹闹的哭过。
他原以为,他的眼底早已枯涸。
原来,还储存着一汪清澈的,就为了这一刻的诉说。
樊篱有说不出口的话,这汪被他忘记的眼泪,会为他记得。
“所以,千万别放心里。”婷幽正松开了抱住他的手,柔声道,樊篱“乒”地一声抓住了婷幽想要抽回的手。
竹屋只有他们二人,也没必要在意是否失态逾矩的过失。
两人心知肚明,就可以了。
他是知道她的性格的,虽然目的出于保护,可樊篱用手段将阴婷幽带到竹屋避难,再将一切坦白,他是做好了被阴婷幽责怪一辈子的准备。
永远亏欠,就是见不了面的来日方长。
他会乖乖娶了庾昙,小昙是个好姑娘。
婷幽…她也许会去温暖的南方,去钟灵毓秀的建康,去杂花生树,群莺乱飞的流水江南。
山高雾远,老天最终还是会带走了他的太阳。
无妨,他本就属于阴天。
可是,可是。
在他准备放弃这一段感情,他愿意让自己葬身于她的责怪与怨恨事。
本就是他的错,心甘情愿。
这样他反而会更好受些时。
阴婷幽却给了他梦寐以求的温度。
这算什么?
回光返照,还是死灰复燃。
好不容易,下定决心离开。
这一抱,让他知道自己彻底不可能离开她了。
一个渴望太阳的阴天,还能算是阴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