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均往事
许人均从记事起,便在流徙的道路上,他是吃百家饭长大的。
最先捡到他的那位老先生姓许,许老先生通些文墨,祖上是考究些古文经的,“秋而载尝,夏而福衡”,给这在襁褓破布里的小婴起名为衡。老先生有一口饭吃,许衡也饿不了肚子。
至少从吃饱肚子这方面考虑,八岁以前的许衡过得还算安稳。
许老先生在青州染了疫疾,同行的吕阿嬷烧了多少符水给老先生灌下去,符水八成和许老先生一肚子墨水犯了冲,脸也乌青了,大口大口哇着黑血,很快就一命呜呼。
许老先生是个鳏夫,年少意气风发之时想清清白白做个学究做到底,可为着文字上的事情被坐狱,临了砍头时竟然因改朝换代大赦天下捡回一条命。
几经辗转回到故居,屋子被推了,田被占了,连传了几代的古籍都给烧了。一把年纪这地方哪里还能生活得下去呢,走吧,走吧。
捡到个孩子是他意料之外的事,他一辈子无儿无女,一肚子学问想找个接班人。对待许衡的学业上,他严苛至极。他是个儒者,许衡八岁之前把儒学经典几乎是倒背如流。
儒学让他半辈子耗在牢里,许老先生临死前对奉为圭臬的儒学产生了动摇之感,否则也不会把那五斗米道送来的符水灌下去。可惜,道家也没能救他。
“苦啊——”这是许老先生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句话。许衡记得他偷偷尝过一点吕阿嬷烧的符水,确实很苦。
许衡跟着吕阿嬷继续流徙,今天在刘家观住上半把月,保不住明天就被豪强地主赶走。
吕阿嬷自己也吃不饱肚子,许衡只能自己想办法。他会写字,会画画,遇到过年写几个春联,画几幅门神,换点粮食。可一年只有一个年,能吃饱肚子就那几天。
许衡十三岁时,吕阿嬷淹死在塘里,她明明不会水还要去采莲蓬。一队乌泱泱的人死得多,生得少,到了益州遇到另一波流民起了冲突,打架时在人数上吃了瘪。
十五岁,许衡是在益州离开流民大部队的,他会写字,他想做官。做官不用赋税,做官能吃饱。
许衡给自己取了字,人均。他也希望,大家都吃上饭,这是许老先生所教的“为世忧乐者,君子之志也。”
很快他认识到,无父无母如何孝廉察举,再者又不是含着金汤匙出身,九品中正的资格都没有,甚至连寒门都不配。
他没有家,哪来的门。
一开始,儒家的礼制让他觉得这世界上需要寒门来平衡贵族的鼎盛,人在其位,各司其职,寒门也有贵族享受不到的快乐。渐渐,看着那些德不配位的官吏,他忽然觉得,他被儒家君君臣臣的那套逻辑给骗了。
上面人怕下面人捣乱,只需要从根源上灌输安贫乐道的观念就好了。凭什么上面人的享乐要让他们买单,那些人不配。凭什么一辈子所处的位置是在出生那一刻决定的,读再多的书,抬不高自己的位置。
他想让拉那些德不配位的人下来,好好看看,饿殍是什么样的,让他们知道冻死的时候皮肤会是橙粉色。许老先生的经历让许人均知道,文字太暧昧,可被有心之人解读的地方太多。所以,许人均不断将愤懑投入画中。
他尤工人物丹青,因为要帮寺庙画佛像,要画门神,画道释人物。许人均这样画了五年,在不同的豪强贵族手下也画过画,人来人往地暗中积攒下不少消息。
他跟随着巴郡廪君蛮的流民队伍来到南阳,他有他的目的,他想借助司马家自己的手这个臃肿不堪的脓疮上撬开一个口子,让里面的腌臜污秽统统消失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