拱火
姬桢这两世,数不清在南书房中进出过多少次,然而从未有一次,见证过此间的气氛如此凝涩。
原先,皇帝总是高坐正堂,左右名臣恭然侍奉。
而今日,皇帝在内室里躺卧着,命固然是还在,可也不知还能续几日了。
便是御医院最是资深的孙御医,此刻也只叹息,对着那些个看似极其关切皇帝龙体的亲王们,道:“诸位殿下皆是国之栋梁,今日之计,已然是在诸位殿下与朝堂名臣的心肝担当,而非在吾等医工药石针灸之效了。”
这话说得已然不算委婉——赫然便是“治不好了,议后罢”。
姬桢进入南书房内室时,便正听得此话的尾巴,抬眼一望,众位长辈悉皆背对着她,她瞧不见他们的神情,却见侍立在皇帝身边的谢大监,那张原先极圆胖的脸已然垮了下去,双腮仿佛两个被掏空了的袋子,而眼睛里头网着红,更衬得眼下的青黑显眼。
姬桢一时不知自己该如何介入这尴尬的情形,偏谢大监瞧到了她身后跟过来的义子。
许是这对“父子”心有灵犀,谢大监竟对她行了一礼:“长……长公主殿下……”
他立在皇帝榻前,言行举止,诸位亲王自看得真,此刻方纷纷回头。
见得姬桢活生生站在他们面前,竟有几位老亲王面露诧异。
怀王亦是一惊,脱口道:“阿桢?”
他们难道没听到方才沈衍的那一声?或是这一份惊诧,也是装出来的?
姬桢只极快地想到这一星疑惑,不及深思,面上显出浓浓的委屈来:“阿爷!阿兄怎样?”
说着便快步奔向前去,诸位亲王亦知晓“皇帝最疼爱济海长公主”的传言,竟是给她让出一条路来。
由得她扑到皇帝榻前,只看了他一眼,便惊得后退一步,望向父亲:“阿爷,阿兄怎会如此……我上回见他,他还好好的!”
说着便哽咽,果然是与皇帝兄妹情深的模样。
怀王叹了一口气:“说是中了毒,也不知……”
“中毒?”姬桢瞳子一缩,道,“他是天子,九五之尊,谁敢给他下毒!”
“这……想来是在宫中极有势力的人才做得到的。”怀王道。
这话,似是要委婉隐晦,然而,在宫中极有势力的人,又能是谁?
姬桢立时去问孙医正:“医正!敢问你们可查得出这是甚样毒物?有没有诊治的法子呢?”
孙医正只苦了脸摇头:“殿下,臣等医术浅薄,亦不通毒理,瞧不出陛下这是中了甚么毒。只不是砒|霜之类要命的毒药……那下毒之人,想必也不想伤了陛下性命。”
姬桢是何等灵巧的人,立时追问:“那么,下毒之人是想,阿兄只这样昏迷着不能视事,却也不能伤了性命么?那人是为了甚,皇帝若不能视事,莫不是……是有人想摄政?”
她三言两语,将火往杨太后那边烧过去,而在场的诸位勋贵,皆知她先时正是被杨太后软禁在宫中的。
如此,怀王才会同他们哭告吾儿性命危矣——在怀王的说法中,杨太后是从杨家接了一名男童入宫,好顶替八皇子的,而姬桢也正是撞见了那婴孩穿了与八皇子一般的服色,放在一起玩耍,才被软禁起来。
天家中人,最知晓皇室血统断断不能混淆的,做这样的事,实在犯了当诛九族的大罪。
更况,太后为了扶自家血脉,竟连对着自己的亲儿也能下毒的。
姬桢撞到这样的蛇蝎妇人手中,岂能有好。
如今见她竟是全须全尾地出现在南书房,众人已是暗道侥幸,想必是他们在宫外发动及时,太后心下怯了,并不敢真把长公主如何。
而内里缘由,怀王却是心知肚明,见得姬桢问那孙医正话,心下便提了一口气在,须得听她将矛头隐约指向太后,方将那口气松下来。
“我想,那想摄政之人,断不会是陆皇后。”宁王开言道。
“自不是皇后殿下,姑且不论皇后殿下秉性端正,仁善随和,便是她腹中所孕龙胎,是儿是女犹未定,她便不该行险,做这等自掘坟墓之事。”怀王捻着胡须道,忽又想起甚么似的,“阿桢,太后待你,可还好么?”
姬桢红着眼道:“倒也不短了儿的吃穿用度,只是一日日都困在那东偏殿中,不准出门,也不准见外人。”
“我儿受苦了。”怀王一叹,道,“你快快回去歇息罢。阿爷来了,再无有人敢教你困顿了。”
姬桢摇头,固执道:“我要在这里陪着阿兄。”
“你……”怀王并不曾想到女儿会如此倔强,他微微蹙眉,面上是不赞同的,“你阿兄素来疼你,若是见你这样憔悴,还不肯歇息,必要恼的。”
他的算盘,姬桢是能猜到几分的——别人也便罢了,她阿爷如何不知皇帝是如何猜忌他们父女二人的?如今听她这虚情假意的诉衷情,定知其中有鬼。
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