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嫂
陈皇后已然再不复先前的丰腴美丽,她一张本是银盘也似的面容,此刻已然消瘦得一只手便能挡住,双目也凹了下去。
便是嘴唇,因身边人服侍殷勤,不曾干裂,可也枯瘪了下去。
姬桢喉头一噎,那一声“阿嫂”,几乎叫不出口。
声音直细得如蚊鸣。
可是陈皇后还是听见了,她徐徐张开双目,见了姬桢,甚至仿佛还想笑一笑的,可唇角徒劳提起——连个显眼些的笑,她都做不出了。
“阿桢。”她的嗓音,又低又哑,却还温柔,“你,来了啊……”
姬桢一时胸口憋闷,几乎要落泪,先前和帝后的种种龃龉不快之事,一时全丢去了脑后。
她只想着,这是阿嫂。
是初初嫁作太子妃时,会算好了她来东宫玩耍的时日,特意嘱咐人给她做喜食小点的阿嫂。
如今,阿嫂成了这样!
“阿嫂,您……是不是,不曾好好儿听御医的话……没有好生用药,又或……”
她咽下几分泪意,假作欢颜。
陈皇后不答,只是缓缓摇摇头。
“该当努力加餐饭……”姬桢絮絮道,“再是怎样委屈,总不能拿自己的命做耍,您若是这么下去,不知叫谁得意了呢……”
陈皇后慢慢地眨了眨眼睛——道只有这双眼睛,还如先前一般,漆黑闪光,如夜空的底子上衬着几点凛凛寒星。
“我是不能成的了,是不能成的了。”她说话的声音很轻也很慢,姬桢听得分明,却也不知她缘何要将一句话说两遍。
只蹙着眉头瞧着她,急切切道:“天下国医圣手,俱在御医院里供职,这一个不成了,还有下一个,我偏不信天下无人能治好阿嫂的病!”
“医者……救病,不救人心。”陈皇后苦苦一笑,“他们救不了我,便如我也救不了别的谁……”
姬桢一时迷惑,她似乎从陈皇后的话中捉到些许异样的讯息,可究竟如何奇怪,她实在说不上。
皇后要救谁而不得?
姑且按捺下心下几分迷惑,温声道:“阿嫂是皇后,这宫中,除却阿兄与伯娘,便数阿嫂最是尊贵,只要您自己不生拙见,谁还能……”
皇后垂眸,那一霎,她眼中星辰,倏然黯淡。
“拙见……你也这样以为么,阿桢。”似是问,似是叹,“若是你,你来做我,你可会想做这样的皇后?我……我……”
她说着说着,便说不下去,雪白牙齿啮住嘴唇,原便黯淡唇色,此时更是泛出微青的惨白来:“我若想活,原也不是无有机会,然而……我费尽了心力,想做个好皇后……”
“您是个很好的皇后。”姬桢道。
“他说,不是。”
短短四字,姬桢嘴唇一抖。
不知怎的,她忽然便明白了皇后的苦楚。
“我……我虽是女子,从小来,也不是不曾读过圣贤书……纵然不是君子,可……可也是,可杀,不可辱。”她的声音不大,却是满满决然,“我无有儿女,也无有牵挂。世上愿做皇后的名门淑女何其多,纵我走了,后宫中也总能过下去的……”
“您是阿兄的发妻啊。”姬桢急急握住她手,“便有什么了不得的,不能说清楚……若真是天人永隔,便有一日,阿兄后悔了,也无法再同您重修旧好,岂不可惜……”
她的力气或许太大了些,陈皇后面上露出几分痛楚颜色来,却不曾挣扎:“他……阿桢,你不曾嫁人,你不懂。夫妇之间,说亲也是至亲的,说不亲,又是可以如仇寇,似陌路……且越是亲过,日后疏远了,便越是不能相容了。”
“可便如此,阿嫂只将这皇后,当做一个官职来做,又有何不可?”
“当做一个……官职?”陈皇后一怔。
“是啊,您便拿着朝廷俸禄,为阿兄管领后宫,管他喜欢谁,管他说什么。只要一日您还拿着这中宫凤印,一日便是大周最尊贵的女子……”
陈皇后徐徐点头:“你说的,倒也对。”
姬桢方觉心下稍安,却听她又道:“可是,我不想了。”
“阿嫂!”
“生不合意……不若死。”她眼中,再次闪烁出决绝的光彩,坚定,却也凄然,“若要做个好皇后,便要费尽心思,为他踅摸美人,催他开枝散叶,助他后宫和睦。可是……可是,做这些事的时候,我仿佛……是往自己心头,一把一把地,戳着刀……饶是如此,他仍然认定,我不是个好皇后。”
“我去与阿兄说,他怎可说这样的话,难道不伤人心?”姬桢说着便要起身,哪知陈皇后竟而一把捉住她手腕,不知打从何处来的力气,死死箍在她腕间。
“阿桢,阿桢,别去。”她喃喃道,“我这样活着,很苦,我不想再如此活……可这宫墙太高啦……进来了,就出不去了。他们不准我不做皇后,我除非,除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