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之变
仪娘并不知晓“自有女子的去处”是指什么——女儿家,总是有约定俗成的去处的。
譬如她,若是要嫁人,自然能有样样相当的郎君,若不嫁人而要招赘,也会有人愿意上门。
这都是早早便注定了一生的锦衣玉食了。如这样的小娘子,人生总不至于不好的。
只是……
随姬桢到了济海郡,她才恍然察觉,世上有比炊金馔玉的人生,更好的活法。
当那些原本将她们当作无知无识的小娘子随口哄骗的“父母官”,颤栗着跪在姬桢面前,口口声声求长公主殿下饶恕时,仪娘便忽然生出一种语言亦难描摹的快意。
这些官员会将朝廷下发的粮食,拿去赈济百姓了,那些个饥肠辘辘骨瘦如柴的苦命人,将能保住一条性命了。
而这一切,与她和她的族人有关。
她祖籍济海郡,自己虽不曾回来过几回,到底有宗族亲眷在此。
自然有富贵的,有殷实的,有贫贱的,也有吃不到饭的。
却又都在同一族中,论理是要守望相助的。
因此得了长公主示意,族人们自然搞起事情来——便在临水县令宴请长公主一行,原住在临水县里的老士人、仪娘的大堂伯陆稷,竟敲了县衙前头的登闻鼓,为族中未得赈济粮食而饥死的侄孙一家人鸣冤。
那县令怎会对民怨一无所知?自然也是派人盯着登闻鼓的,生怕有人乘机敲鼓,惹起长公主殿下注意。
甚么“菩萨公主”的名号,他们也是听闻了的。然而刁民们眼中的“菩萨公主”,于他们瞧来,却不啻是阎王跟前的无常鬼儿。
若是叫她知晓朝廷拨下的赈灾粮大半落入官员们手中,如今又在城中粮铺子里高价出售,他们脑袋顶上的官帽,怕是却要就此一别两宽了。
于是官员们自然命令家丁衙役之类人物,在城中四处走动,盯着那些个面黄肌瘦、瞧着很有喊冤意向的人,免得他们闯出祸来。
可谁能想到,他们提防着的贫苦百姓,不曾有人做出事情来。
倒是门高望重的陆稷,出人意料地晃到了登闻鼓前,甚至还与府吏攀谈数句——接着,却一个箭步上前,以手为槌,擂响了那面大鼓。
府吏目瞪口呆,待向前询问,又急忙要将陆稷拖开时,长公主随身带着的那些衣甲鲜明的卫士,已然涌上前来。
临水县官员勾结粮行,贪占赈灾粮食的案件,就此扯开一角。
姬桢的人查清了案情,当日便派快马去将郡太守请了来——她只当太守与此案无关,要太守主持清查郡内各县贪占救灾赈民粮草之事。
若是现下能如数发粮赈灾,先前他们贪占赈灾粮一事,长公主殿下亦可为他们“换个罪名”。
官吏们闻知此事,自然如蒙大赦。
虽则要将先前吞下去的肥肉吐出来,多少有些不甘,可若是这块肥肉会要了他们性命,那得了机会吐肉,也算是难得的好运……
只是,当初贪去的粮食,如今早有许多,是已经被卖了出去了。
要如数归还官仓,那少不得得自掏腰包,购粮垫回去——只是,这会子,先前与他们亲好的粮行,全叫长公主带来的人封了门。
只余几家还开着门的,价码却贵得叫人眼前一黑。
可钱财,总没自家性命要紧。
官吏们牙龈都要咬出血来,终究是弄到了足够的粮食,发了下去。
而那几家粮行,却无不赚得盆满钵满。
其中生意做得最大的几家,背后东主,不是姓陆,便是与陆氏世代结缡的姻亲。
其间红利,实在是叫人眼馋。
而被“白白”砍了一刀的官吏们又暂没法子申诉“冤情”——他们如何冤了呢?以长公主殿下那边放出来的口风说,若是他们拿出了粮食赈灾,那便不过怠慢了朝廷安排的差事,虽也有罪过,可罚俸数月,便能揭过去。
可若是拿不出粮食来,贪墨赈灾粮,自个儿的脑袋也就保不住了!
非但临水官员不敢拿自己的头颈去试金吾卫的刀,便是整个济海郡官场,此刻也无人敢慢待这位长公主殿下。
倒是叫有命活到此刻的百姓,填饱了肚皮,总算从即将到来的隆冬中,挣扎出一条性命来。
济海郡的冬日,安谧平和。
然而在旁的地方,这一冬并不好过。
姬桢和仪娘围着小火炉,喝着鱼汤和甜酒谈天说地之时,仪娘的父亲陆穆,正肃着脸,立在城头上,望着如乌云般席卷而来的契丹骑兵。
倒并不意外。
异域殊风固然是真,然而风月同天也是真——南边儿都不下雨了,北边儿的草场,还能水草丰茂吗?
如摆贺这样地近山岭的部落,尚且有些水用,草场也还是绿的。再往西边来,那绿意便像是蒙在黄土上的一丝幻觉……
没有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