呕血
沈衍心往下一沉,喉头登时如同被塞进去了一块儿粗麻布,噎得他呼吸都难。
她怎么会病了呢,真是叫他气着了?
也对,那样小的她,便是生就一副冰雪心肝,聪慧过人,到底还是个幼童。先是吃了太子惊吓,又被他逼迫,塞了瓷片在她手中要她杀他……
是他欺负了她。
沈衍行走之间,膝间的疼痛一阵比一阵明显,那伤口大约是又流血了,他疼到双腿都在哆嗦,可紧紧咬着牙齿,脚步却不曾慢下半分。
谢见深起初不曾察觉,进了正房之中,却忽然抽了抽鼻子——内室中有浓郁的药味儿,可……血腥气是从哪里来的?
他一扭头,便见沈衍衣袍膝上,血迹斑斑。
“你这……”
“今天殿下……砸了个茶盅。”
谢见深摇摇头,叹息道:“半点儿不知道爱惜自己身子,那‘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你们这些正经的名门贵公子,反倒不在心?”
“我哪里还有父母呢。”沈衍哑声道。
谢见深终是什么也不曾说,眼中须臾闪过的怜悯,仿佛只是烛火摇曳间,掠过的淡影:“走罢,进去见殿下。”
说来也怪,在外间时,药气只隐隐约约萦绕鼻尖,跨过了飞罩,凉苦带涩的味道却陡然浓郁起来,仿佛无眼的网,将人死死闷在里头。
沈衍脚下一顿,他已然看见,床榻上挽起一层层帐幕,而她散着一头乌发躺在那里,双目紧闭,一向柔软红润的嘴唇,已然枯干得裂出血口子。
东星哽咽着坐在她身边,用软帕子沾水,为她濡湿唇瓣:“殿下,咱们便是不服药,饭菜总要吃一口,否则哪能好起来呢。”
无人回答,他只瞧见,锦被下的身体轻轻一动,可那嘴唇还是紧紧抿着的。
“殿下。”谢见深率先上前,“您若是叫沈二郎气着了,奴已经把他带来了,咱们传板子打他,成么?您可别委屈自己,若是屈坏了身子,陛下与皇后、太子二位殿下很会担心不算,便是怀王府里您的阿爷阿娘,也要难过的。”
姬桢一句话也不说,沈衍站在床边,抿着嘴唇,也不知自己该说什么。
东星瞪着他,再没有先前的关怀,仿佛真当他是故意害了殿下似的。陆仪娘与宁王府的九娘,则并排坐在她床脚,九娘抹着泪,仪娘握着九娘的一只手。
沈衍心一横,提了袍子,再次跪下,膝头落地,那剧烈的疼痛让他额头登时冒出豆大汗珠。
“殿下……”他的嗓音已经哑了。
“闭嘴。”姬桢干脆利落回答。
也是哑着个嗓子。
沈衍便连话,也不敢说了。
分明有那许多人在左近,可内罩间里头,静得能听到烛花爆开的声音。
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外头忽然响起一片喧闹,门外内侍匆匆入来禀报:“殿下,太子殿下来了。”
“不见。”她说。
这一回却是带着了情绪,她一把揪起锦被,将自己蒙了个严严实实。
可是,太子要进门,岂是她说不见,就真不见了的?
他裹着一身冬末黄昏的寒气踏入内罩间,将海龙皮氅甩给身后的谢大监,两步上前,摆摆手,赦了连紧赶着起身行礼的两个小娘子,眼睛只盯着在锦被底下团成一团的姬桢。
“阿桢这是怎么了?”他问,“御医怎么说?”
姬桢不理他,被子下头传来低低的抽泣声。
谢见深扫一眼左近的人,踏前一步:“御医说,公主殿下是受了惊吓委屈,心中郁气难解……”
“郁气难解,竟会发热?”
“是。奴不懂医道,说不来那许多……但,便是民间,也有说法,幼童若是吃了惊吓,是难免要闹些毛病的。”
太子面上颜色变换,犹豫许久,问:“那可煎了药?”
“煎了,殿下不吃。”
他眉头一皱:“端来,孤来喂。”
谢见深与东星对个眼神,东星躬身退开,须臾回来,手中捧着一碗温热的药汁子。
“扶她起来。”太子道。
东星与另一个宫婢一起上前,硬从姬桢手中夺去了锦被,露出面色绯红的小公主来。她们将她扶起,在她身后塞了几个引枕,让她坐直。
太子持了银匙,舀一勺汤药送到她唇边。
她却垂着眼睛不看他,嘴唇紧抿不开。
“阿桢,吃药。”他温声道。
小娘子一动不动,连眼睫毛都不曾抖动一下。
“你在和孤置气?”太子温声问道,“是你自己做错了事情,你却和孤置气?”
姬桢瞧他一眼,仍是不开口。
“吃药。”他又道。
她摇摇头。
两位殿下置气,旁人能说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