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净院
默然,若是沈衍年岁再大些,入了官场,需要阿爷的身份为他撑起荫庇,那么,阿娘受到的委屈,自然可以暂且放一放。
可他还小呢。于孩童而言,到底还是母亲比父亲更亲近些。
母亲若是受到冷待,说不准,这父子二人,真不会十分亲善。
“小心为上。”她还是这么说了。
阿桢也就认认真真点了头:“伯娘放心。”
若是沈衍能在她眼皮子底下对陆家兄妹做什么,她就白做这公主。
但去瞧他,还是要瞧的。
阉人的清净院自然不在宫中,是临近宫城一个四进的院子,却不似寻常民宅分了正房厢房,只一溜溜的房舍,隔成鸽子笼似的单间。
公主要来,管着此地的内监自然用心准备了,院子屋舍也洒扫了,香也焚上了,可姬桢下得马车,还是忍不住喉头一动。
她到底是能嗅到奇怪的味道的——自然不是诏狱那种让人恨不得当即昏死过去的恶臭,可搅在香料气息中那股甜腥味,也叫她不舒服。
似血气,非血气的。
管事内监迎了上来,客套一两句,见她抿了嘴唇一脸不欲多言的模样,心下洞明,这地儿的气味自然是不好闻,就算是洒扫干净了,那味道也像是漫进屋宇梁木之中,哪能全抹了去?
这还是官阉的地方呢。
京中还有给受不得穷的人割一刀的私阉房,那地方更是异味扑鼻,挨刀的人,更未必能活过三天。
不过,公主既然来瞧那沈家二郎,想来那小子今后调训起来,也得多当当心。该说不说的,有些别人用不上的,他说不准用得上。
心思转着,脚下却是不停,引着姬桢往沈衍那一间走。
“殿下过阵子,不可进去,只在窗边见一面,说几句话就是了。”他道。
“为什么?”姬桢还是第一回听到这些讲究。
“他身上那伤还没长好呢,若是生人进去,有时候没事儿,有时候是要命的。”
姬桢“哦”地一声,跟着他走到那一间外,却发现——只沈衍这一间,外头有窗户。
旁人的,都不过是两个离得很远、一尺见方的小口儿罢了,还使用木板挡着,仿佛里头藏着什么秘密。
姬桢皱皱眉,也不问,左右与沈衍无关,便也是与她无关了。
见那管事内监上去敲窗子,她微微敛目,深吸一口气。
这会儿可不能去把沈衍掐死。
窗子打开,管事内监弓着腰退开几步,姬桢抬起眼,对上立在窗内的人。
“沈家阿兄。”她轻轻叫了一声,眼眸汪着想看又不敢看的泪水,“我来瞧你啦,你可还好吗?我生怕你去了,知道你好些了,就,就想来瞧瞧你!”
“殿下不可,‘阿兄’这二字,再也莫提了——多谢殿下救……救奴一命,这是,第二回了。”他的脸消瘦许多,竟现出几分锋锐轮廓来,只是,这个“奴”字到底烫舌头,说出口,他自己也脸红了,竟还勉强笑了一下。
第二回?
所以,他也知道,先前的事了?
姬桢摇摇头:“我……我也再没有别的法子可以想了,只求你不恨我,那便很好了。你也别再提‘奴’不‘奴’的,我打心眼里,没把你当下人……嗳,伤口可还疼么?”
沈衍这一回真是红透了脸。
这如何能说呢,支吾过去。
只姬桢既然要扮无知的小娘子,便不能叫他好受。
好好的男人从此成了不男不女的“玩意儿”,他面上带笑,心里难道真的欢喜?
“若是疼,请管事的来给我带个话。我先前学刺绣扎了手,伯父赐了好伤药,也剩下许多呢,你可以用。”她说。
“殿……”
她立刻瞪他:“早点儿好了,才能早点儿来——我听说你还要在这里学什么规矩,学什么规矩呀?你的规矩已经很好了……”
终于如愿在沈衍眼中瞧到一丝黯然,可他还是带笑:“做内侍的规矩,自然与先前学的那些不同。殿下……别急。”
这样也还能笑着吗?
她喉头一紧,心下竟而有些恼怒,她想起前世的事——他总是这么样的,她还是公主的时候,与他闹脾气,他也总还带笑。
“别恼臣了,殿下。”
“气坏自己岂非不值当?”
“你就不会生气吗?”她恶狠狠盯着他。
“是,臣不生殿下的气。”他那么回答。
现在,她也问他:“你以后得服侍人了,可会恼我擅作主张?”
他却一怔,才摇摇头:“能活着,已然……很好了。”
这话瞧着不像不真心,难不成沈衍是个很乐意苟且偷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