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老(捉虫)
“门前一株枣,岁岁不知老。”
“阿婆不嫁女,哪得孙儿抱。”
这是哪儿来的声音?皇帝长子的亲娘,刚刚咽了气,是哪个不要命的,敢在这里,唱这首前朝女子思嫁的老歌子?
姬桢的魂儿坐在殿内横梁上,目光在殿中逡巡一圈。
宫女们垂着头,太医们发着抖,产婆子蜷在墙角宛如一群鹌鹑。
给大皇子准备的乳母战战兢兢端着襁褓,仿佛很怕孩子哭了,会惊到坐在床边的君王。
——纱幄锦帐高挑,那人的身形端然如枯松,挺拔是挺拔的,就是少了点儿生气。
他怀中躺着她的尸体,显然,无论是尸体,还是那些瑟缩着的臣子、下人,都不可能在这里放歌。
莫非是沈衍他自己唱的?说起来,这也是他们初相遇的时候,那些踏歌的平民少女正好唱起来的歌。
她心思一动,往下飘了点儿。
可是,没有,他嘴唇紧紧抿着,唇边还有一丝血迹。
歌声忽然就停下了,她的神识捕捉到低哑的声音,一声声一句句,念她唤她。
“殿下。”
“娘子。”
“阿桢。”
都是他的声音,只是再也勾不起她心里半点儿涟漪。
成亲十四年,前八年她是极在意这一段夫妻情分的,听他说话,她都忍不住唇边带笑。后六年,得咬着牙,才能用寸寸血肉裹着心里头那把刀,不出鞘,不伤人。
第八年的头上,他阿爷,簒了她幼弟的皇位。
京城里近支宗室三万余人,不消两年,活着的,无论男女,只剩下她一个——血海深仇放在这里,再没有别的好多说。
而今天,连她也断送了性命。
说起来,姬桢不是没有猜测的——她怎么突然就死了呢?
她年岁虽不小了,这是她的第一个孩子,本许有几分凶险。可她生育的过程很是顺利啊。
只用了不消三个时辰,七斤有余的皇长子就呱呱坠地。可是,可是……
可是,就在沈衍来看她,而她娇声软语求他亲自给儿子取个名之后,她突然就不成了。
先是剧烈的咳嗽,接着喘不上起来,又呕血,等断了气,连死前最后两行泪,都是殷红血水。
魂儿坐在殿中横梁上发呆,先是不信自己就这么死了,待怎么扑都扑不回那身体里,看着自己满脸的血,才生起恨来——这模样,哪是一个冤字就能说尽的。
再接下来,他紧紧搂着她遗骨,声声凄切唤她,她自然不应,他便呕出一口红艳鲜血来——真是要谢他恩了,那口血也吐在她脸上。
她一辈子爱清净爱漂亮,临了却满脸是血,合该死不瞑目才对。
便是只剩个魂儿,可瞧着这一幕时,她也要气死了!
离体之前,她怎么就把眼睛合上了呢!很应该用最后一点儿气力瞪着眼,等他今夜歇息,入他梦去,顶着一张满是血污的面孔,问一句他睡得安不安生。
要是能把他也吓死了,才解气。
然而……若是每个冤魂,都能去仇敌那里入个梦,想必世上许多人,都要昼夜不安了。她活着时亦是个养在金笼里的小雀,捧在手心里的游鱼,便是家国倾覆的变局里,她亦帮不上一点儿忙,护不住一个人。
她这样无用的人,到死也无法化作厉鬼吧。
难堪。
不想再在此处瞧着他了,她爽性飘出殿去。没了身体,幽幽一只魂灵,出殿也不用走门,出宫也不用腰牌,可以往那市井中,看几天人间的热闹。
可是,这热闹也让她瞧得满心不痛快。
沈衍这虚情假意的东西,追封她为皇后,亲自拟了十二个字的谥号,还跟群臣说,从此往后他再不立后。
消息传出,谁不说陛下是条有情有义的好汉子,真真是爱极了惠妃……不,先皇后,才能做出这种事的。
姬桢越是听这话越是不悦,初时是气,转头就变了恨恨的讥诮。
他们都道他爱重她,谁知道她活着的时候,他待她不凉不热,仿佛先前八年鹣鲽情深的一双人,男子不是他,女子也不是她。
现在她死了,他倒是有一腔长情了,这乔张乔致的样子,呸。
官民们越是传说陛下不忘故人,她就越希望陛下立时病故——他爹只有他一个儿子,他也只有一个儿子,就是她刚生的那个。
沈衍要是死得早,后宫位份最高、娘家煊赫过人的齐贵妃,多半会为了当太后,扶她儿子上位。
可直到头七那天,传闻中快要憔悴死了的皇帝还活着,还去了她生前住着的掬英殿,让小黄门们把她的东西全都清出来。
她生前用过的一应物事,从家具到妆奁,一样不落地——全都被蚂蚁一样的内侍们搬走了。
姬桢心头恻恻,这才是他的真心实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