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了一会,他在另一个段落停下来,眉头皱得尤其厉害。
“我可以改吗?他说。
“当然。
“琴上放着笔筒,其中满满地插着自来水笔和羽毛笔,他从中取了一支,将一些和弦划掉,再将他认为合适的写在旁边。那是错的。他说。你在这里添加了许多不和谐音,它们影响了旋律的呈现。接着他把整首曲子的其他段落做同样的处理,最后根据小节的长度加入少许装饰音。这一切完成后,他好像松了一口气。
“没什么别的问题了。他说。让我们来看看。
“他重新弹了起来。旋律就在空中飘着,令我大为惊诧的是,它们发生了彻头彻尾的改变,最后的效果之完美让我很惊异,一切都显得分外和谐,因他极为卓越的演奏技巧而愈添光彩,其中某种情感力量的编排与呈现,是原先所不具有的。他以纤细的音色层次弥补了乐曲本身缺少的粗犷,力度和节奏的关系处理得如此自由、辽阔,令整首曲子听起来有如精灵的起舞,而不是慢了几拍的调子在钢琴上拙劣地、业余水平地奏响。
“很精彩。弹完后他叹了一口气。
“怎么?
“没什么。我的意思是,这曲子写得很美。你很有些本事。
“那是你的功劳。我说,我感到很惭愧。
“不,我只是做了些小小的改动而已。他说。一切都像数学,很冰冷,只需一点微小的变化,就能够极大地影响到最后的音乐效果。因为音乐——我是说,器乐,它们表达意义,音乐编排本身包含很多深层次信息。
“那天晚上我们逗留到很晚,在琴上作了些别的尝试,彼此都感到非常愉快。离开的时候,室外下着大雪。闪光的严霜遮盖了窗户,饱满的雪粒沙沙地打在窗玻璃上。
“我们去看看雪吧!他说。
“我们沿着过廊走下中庭,为的是看雪,一面走,一面轻声地谈天。令我如释重负的是,不知不觉间,我又一次意外地与他亲近了,一切仅出于我的本心,并不为任何恐怖或是罪恶的情感所震慑,这令我感到十分骄傲。而我并不能够预料接下来将要发生的、异乎寻常的事情。
“我们站在屋檐下,从四方院的回廊往外望。雪在室外落着,白色的微光映在低空里,从城堡的灯火中闪逝,繁密起来,并且明亮起来。雪花降在树林上,随处可以听见细碎的、深沉的窸窣声。夜空在风雪之上浮漾,仿佛不是雪,而是整个的冬夜在严寒之上展翅飞翔。喷泉冻住了,昏暗的雪地如同波浪般起伏。近处有一对仓鸮,噪叫而鼓翼,从廊檐拨下雪尘,落在我的头发上。我回过头来,发现他正瞧着我。在他身后的廊檐外,展着雪的旷野,更远的地方,和昏暗的天宇相接,隐隐望得见黑湖朦胧的水线。他一声不响,只是看着我。这种长久的凝视是非同寻常的。我们之间有了一阵短促的、然而是绝对的寂静,这份寂静和风雪、和雪花降落的索索响声一道进入我的记忆,连带着还有我所感到的不安。沉默之中,我的不安显得愈发强烈。
“你怎么了?我问他。
“他没有回答。他朝我靠近些,在我冻红的腮帮上吻了一下。我非常喜欢你,阿不思。他说。接着他问我愿不愿意同他交往。
“又一次沉默降临在我们之间。我感到身子起了觳觫。与此同时,我想起莉莉的话。我的心跳好比一记枪响。我该回去了。我说。
“你愿不愿意?他问我,他用身子挡住我的去路。
“我不知如何回答。有什么东西哽在喉咙里,令我喘不过气来。我抿住嘴唇,心里难受极了,一种令人无法承受的痛苦压在我心头上,像是琴弦在弦轴上越绷越紧。我很恐惧,很想撞开他的肩膀跑过去,可不知怎么,我确信若是我真的这样做了,他一定会把我捉回来。我确信他会的。
“你不害怕有罪吗?我低声问他。
“他笑了一笑——那种为他所特有的短促笑声。罪是可敬的。他说。充满了诗意,因它反映在灵魂上,就连古希腊的雕像也布满吻痕。羞耻则是□□的反应,它恰好相反。
“你会感到羞耻吗?
“不。他说。你的决定怎样?
“如果我拒绝呢?
“那很好。他说。那我就离开你。我现在就走。我保证,这辈子再也不会同你说一句话。
“他说话的时候,眼睛微微眯着。说罢,他转过身子,径直往走廊一端我们来时的方向走去了。‘等等。’我喊住他。他停了下来,回头看着我。可我发现他的神情不知觉间换了一种,他看我的目光,带着某种有意识的、要让我感到难受的眼神,它是沉默的、冷酷且拒人千里的,甚至是伤人的。这种眼神近乎根本无所谓它撞上的是我还是别人。我强迫自己与他对视——望进他的眼睛,蔑视其中的危险,设法吓倒他。我们就那样站着——我一动不动定在那里,盯着他,而他眯着眼,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架势。好一阵子,我们活像两只想要吞噬对方的食肉动物,暗暗较着劲,看谁先败下阵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