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我父亲的叙述将在这里产生一个短暂的停顿。他接到一通出版社的电话,对方希望将他近年的十几篇音乐评论结集出版,为此征求他的意见。几天后,他前往伦敦,与出版社就组稿事宜进行洽谈。他在伦敦的活动不知怎么被排得很满,人们为他举办了晚宴,除此之外还有其他招待会,虽说他只参加了其中的一次。记者们对他充满友好的热情,他也以同样的态度回馈他们。不难想见,东部的媒体在专栏上事无巨细地刊载了有关他的各种评论,简直到了逐字逐句的地步,而许多网页也转载了这些评论。
当时已近深秋,初霜袭击了紫莞。我返回曼彻斯特,继续古典文学的研究工作。故事就此中断了一些时候。过不多久,我收到他寄来的样书。父亲说服出版方使用朴素的平装版式,题目是深蓝色的无衬线体。扉页中央,父亲请他的艺术家朋友绘制了一个硬币大小的鹰型图章,与简朴的封面截然相反,图章极尽华丽,具有拉斐尔前派的遗风。目录与正文之间装订着空白的衬纸,上面印刷约莫十张父亲早年的照片,辅以简洁的文字说明。此后一些日子,我不时将它们浏览着,在一个穿着齐膝短裤的男孩与一位英俊、癯瘦的青年之间,我的目光长久地在其中一幅影像上逗留,一张不成熟的的脸,比儿童更少孩子气,然而比男人更多些稚意,样貌文静,带有少女般的美丽,肩膀与四肢柔弱多骨,双手修长、苍白,沿着身体一侧,驯顺地垂落下来。隔着书页的障壁,我问他是否感到快乐,他绿得略有些发褐的眼睛泛出笑意,没有回答。根据说明文字,当天晚上,他是快乐的。照片下方以小字这样标注——摄于圣乔治音乐大厅,二〇一九年圣诞前夕,演奏贝多芬C大调第21号奏鸣曲,作品第53:“黎明”(“华伦斯坦”),获一等奖第一名。
这正是他贫瘠的少年生活掀起波澜的那个冬天,在他称之为童年时代的那道走廊尽头,生平第一次同另一个人相爱。或许除他之外,没人能够比我更懂得,照片中的这个十三岁的男孩身心正起着怎样的变化,脑海暗藏着怎样的遐思。眼下,秋日的曼彻斯特寒意颇浓,残叶尚未落尽的杨树在秋风中战栗,发出簌簌的絮响,预示着即将到来的严冬。而在二〇一九年的那个同样严寒的深秋,小阿不思心中正饱受挣扎。恐惧,连带着对于罪恶的不安,迫使他不得不又一次远离斯科皮·马尔福。然而在白昼的无数个间隙,在寒夜之中梦境的边缘,他或许无时无刻不期盼着这个男孩能够如传闻所说的一般,将他带到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做他内心所渴望而理智所害怕的那些事情。这许多念头,在他的思想中变得愈发确切,连同那些梦,展开阴暗的双翼,从夜的翅羽上洒落罂粟花与幻想,成为破晓以前意识之林中彷徨不去的恶灵。
“是的,我又开始躲避他了,”父亲对此这样解释,“自从莉莉同我说过那些话之后,我便不能不心有余悸。我又一次变得胆小了。我努力压抑自己内心深处对他的真实感觉。此后一段时间,我都躲着他,与他保持一段距离。即便在不得不与他产生交流的场合,我也尽量克制自己对他的态度。然而我心中暗暗期待能看到他的那种眼神——瞧着我,好似暗含疑问,责备我的心,责备它为什么与他产生罅隙。这种神情,上一次我与他发生隔阂时,他脸上是常常出现的。可到了这时,不知为何我一次也不曾瞧见。他冷落了我,佯装对此毫不在意,正如我打算毫不在意地冷落他。总之,那是一个混乱的阶段,我们心里好似同时产生了无比的混乱,因为一个不可避免的时刻就要到来。我们沉默地彼此疏远,因为我们知道彼此不久之后就要互相触碰。
“在与他保持距离的日子里,我将全副的精力交付在作曲的趣味上。我写了几个不太成熟的赋格,此后又尝试着写几首舞曲风格的音乐。其中一支圆舞曲,我模仿肖邦的风格写的,是我较为满意的一篇,然而我隐约发觉其中存在什么缺陷,我独自无法将其阐明。我为此感到很困惑,真希望泰奥多尔·怀斯曼就在身旁,让他帮我看看。这个想法当然是不切实际的。我最后还是觉得自己应该去找斯科皮。想来他当时是唯一能够帮我的人。合唱排练的时候,我将谱子随身带着,我想他应当能够从中发现一些我无法察觉的纰漏。
“排练结束之后我找了他。他当时已经盖了琴,准备离开。‘我写了一个曲子,’我截住他,开门见山地说,‘我想你能够帮我看看。’
“他没说什么。他把谱子接过来,从头到尾读了一遍,读的时候全神贯注,微微抿着嘴,眉头皱得很紧。我胆战心惊地看着他,生怕他告诉我这曲子写得不好。可他并不作任何评论。‘让我弹弹好吗?’他问,接着打开琴盖。他的视奏能力颇为惊人,在琴上略作尝试,就能够流畅地弹奏整首曲子。非常复杂的和弦,他瞥一眼便完整无瑕地弹出来,这种读谱的本领,真叫人难以置信。弹了几个小节之后,他停下来,又把谱子拿在手里读着。
“可以移调吗?他问我。
“我同意了。他将曲子移到a小调,重头开始弹。乐曲的氛围发生了改变,变得含蓄而委婉,带有一种忧郁的美丽。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