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他带上门的时候悄无声息，让我一度以为刚发生的事都是幻觉。我走到阳台上，看着对面屋顶上橙红渐变色的斜阳。

年度会议，这件事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出现在我的生活里。因人口和妖口数量的急剧增长，资源紧缺的问题愈发严重，两界人和妖界的管理变得愈发困难。人类自身的矛盾本就一团乱麻，如何在平行次元这个物理框架和有限的自然资源体系下继续维持人界和妖界生活互不干扰、和平共处是年度会议关注的最重要议题。会议由管理局、边界局和妖界联络人组成的委员会发起，会上聚焦当前一个时期存在的主要问题，提出切实可行的工作方案和改善措施，使这套体系能持续正常运转，不至于发生什么重大事件，引发纷争和混乱，破坏两界平衡发展。

我作为一个基本没有参与感的两界人，参会与否对会议本身没什么影响。但如果凌或他家族的人来邀请我时我总是会去。

我与水族谈不上存在什么深刻关联。凌的爷爷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妖怪，为人妖两界的和平发展付出了很多努力，曾极力促成年度会议这一规则的制定。前几年凌的爷爷身患重病，我费了些功夫和心神救了他一命，自此和他们家族有些往来。

年度会议并不是真的每年都举办，而是由委员会评估后决定，平缓的日子里两年一次，特殊时期可能一年会有两次。会议一般在妖界召开；委员会邀请相对重要的两界人和各族妖怪的主要联络人参会，还有一些位高权重的妖怪家族邀请的人或妖，他们一般不直接参与讨论，更主要的是为联络感情而来。会议地点、会务事项和工作人员都由委员会全权组织安排。为避免意外引发不必要的关注，会址每年都要变动，乐意承办会议的妖怪种族需要做的是提供一个场所。有的种族比较平常心，只把平日集会的地方收拾整齐、打扫干净后提供使用，任与会者自行选择住行；有些种族便将其作为展示本族实力的机会，难免花费重金提供豪华会场和住宿酒店，开销惊人。

我第一次参加年度会议是在五年前，作为两界人医学领域的专业人士受邀参会。妖怪们各有各的生存手段，医学上来说跟人类也相去甚远，共通之处并不多。也许正因为他们具有的抗伤害能力和愈合能力非人类能比，妖界的医科水平一直处于相对落后的状态。他们有各种族常规的解剖学资料，医生能处理较为简单的多发、高发类疾病，但碰上罕见或相对棘手的问题就没什么好办法，不管致病力如何，妖界医生统称其为“绝症”。因此常见到有的妖怪拿着“身患绝症”的病历活了几十年，也有的妖怪被诊断为“绝症”后不久就一命呜呼了。

那一年的年度会议我们花了很长时间讨论如何促进妖界医学进步这个庞大的议题，得出的捷径便是召集职业为医生的两界人用人类医学的方法学研究妖怪，形成一套系统可行的学科材料，再教授给妖界的医生们；此举起到了立竿见影的效果。

正是在那次会议上，我碰见了在楼梯间里抽闷烟的凌，他面容枯槁，眼角还有泪痕，长发散乱，六神无主。我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转身准备离去。他把我叫住，问我是不是医生；他爷爷病得很严重，妖界最富盛名的医生们都说那是“绝症”，命不久矣，人类是不是能救他。

随着年纪的增长我对世事是变得有些冷漠，但面对一个处在崩溃边缘的妖怪，在我专业范围内的事让我很难拒绝。我跟他说可以试试，他曜黑色瞳孔在昏暗灯光下熠熠发光，格外仔细地询问我需要准备些什么。那之后他常来我家，给了我很多水族妖怪的基础资料和他爷爷既往的病历，并事无巨细地列举了他记得的关于老爷子病情的几乎所有细节。经系统研究、数番检查后，我确诊老爷子是因神经坏死引发的功能障碍。幸运的是，大部分妖怪的神经不像人类一样几乎不能再生，它们是可以逐渐修复的，时间还不用很长；麻烦的是，手术做起来复杂，需特别谨慎小心。我们都认为不应该把这件事告诉管理局，除获得最低限度的帮助外，越少人和妖知道越好，为此我违规使用了我们医院的手术室和一些管制药物，临时请求一个日常跟我似乎有些不对付的医生参与手术，她也是两界人，事情对她来说好理解。我告诉她这次手术是绝密事件，不能对任何人包括管理局本身提起。我不太担心节外生枝，只要手术顺利做完，其它的事以后再说。

老爷子当时恢复得不错，我也因此成了凌家族的大恩人。我们医院一个护士因管制药物对不上账而被辞退，我很过意不去，匿名给她持续捐了不少款。后来我发现凌在安排人打点她的生活，便不再关注这件事了。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我也不像自己以为的那么冷漠，接下来几年一些工作上的事，以及离婚，使我变得更加没有耐心，只把自己包裹起来，独来独往。一年前，老爷子还是驾鹤西去，因为有所准备，凌这一次稍微好接受了些。葬礼上的他剃了一个板寸，戴着一顶黑色棒球帽和一只墨镜，左耳挂着一只水族图腾样式的宝石。他大部分时间低着头，有时面无表情地看看四周。我则有所感慨，人或妖在世这一辈子究竟应该图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