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lumn one
密斯,不过她更乐意别人称呼她为“琼斯太太”。真嘲讽,不是吗。那个善良又执着到白痴的女人,带着不能为世界所容忍的单纯,独自一人从抚育了自己十几年的小乡村来到大都市,然后理所当然的被我的父亲,一个在当时开着一辆破二手家用轿车改装的拉风敞篷车,吹着口哨肆意潇洒假正经的流氓青年给欺骗了,他们大概确实经历过一段美好时光,不过一定很短,因为我无法从她无休无止的喃喃自语和日渐深刻的皱纹中,找到任何关于那种虚幻美好的过往记忆。
她固执地把这种随便哪本烂俗小说上都能读到的二流悲剧称为爱情,并且一直笃信至今,现实和理想的残酷使她大多数时候处于一种神智不清的状态,清醒的时候会告诉我快跑,逃离这个家。可等我带着她离开后又迷糊了,哭着寻找我的父亲,说要回去。
不,我不能怪她,她这辈子所有的坚强,都已经花费在保护当时弱小的我,和缅怀那个还没睁眼就已经死去的妹妹身上了。我。我和连名字都没有的妹妹是双胞胎,我先出来,还没等安娜虚弱颤抖的嘴唇亲吻上我的额头,休伦就满身酒气的闯进来了,他从产婆手里抢过襁褓,当成花瓶扔上墙,我可悲的妹妹啊,连一滴血都没能留在地面上,短暂来到这个世界后,就更加仓皇的离开了。
可我没有说的是,我嫉妒她,嫉妒她可以一出生就去死,这项特权赦免了她经历生与死之间漫长的罪过,她是幸福的,因为无知而幸福。迎接世界上所有婴儿出生的,都是他们自己嘹亮的啼哭,那象征新生与希望。
而我不同,这个世界用以迎接我的,是安娜,我母亲悲痛欲绝的哀哭与惨叫,是休伦,我父亲死不悔改的嘲讽与狞笑。可我不行,安娜保护了我,所以我不再拥有随意去死的选择,活在这个世界上不仅仅是我生而为人的权利,更是我不得不履行的义务。
“你不仅仅是为了自己而活,凯伦,我纯洁无暇的凯伦。”
多少次,安娜抚摸着我的额头,看着我尚且稚嫩的眼睛,一遍又一遍一遍告诉我。
“你也是为了你的妹妹而活,为了我而活,我已经失去了她,我不能再失去你了,凯伦,我的凯伦!向我保证,你会活着,永远活着!这是你的责任!”
我抬头保证,我跪下发誓,安娜终于相信了,这也意味着她又要开始神智不清了,她安静下来,靠在破门或破窗上,一遍遍念着我父亲的名字,休伦,休伦,她的休伦,她最爱的休伦。
我不明白,如果她想要我活着,那么在我带她跑出家门后,就不应该寻死觅活着要去找休伦。多少次,我们明明已经逃离了,但安娜写信给休伦,告诉他我们的位置,所以安娜也是自私的吗,她什么都想要。
对于这个问题我从不深入思考,她是我的母亲,给予我生命,这就是最大的无私,我没办法,没办法去谴责她,憎恶她,唾弃她,我只能逼死自己。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休伦真的想和安娜与我好好生活,与其在收到安娜的信之后拆东借西地拼凑路费,然后赶来将我们一顿暴打,为什么不把这些时间花去打几份零工呢?
逃跑,回家,逃跑,回家,逃跑,回家。
永无止境的循环,从十二岁第一次开始出逃的巴勒莫,卡坦扎罗,罗马,梵蒂冈,米兰,都灵,再到佛罗伦萨。我们从最落后的意大利南部跑到最发达的意大利北部,兜兜转转又到意大利中部,根本无法数清这是第几次。
逃跑,回家,这两个象征着流浪的词,构成了回荡在我十九年短暂又坚韧的生命里,挥之不去的主旋律。
每当休伦的拳头伴着爆喝落在身上,我就蜷缩成一团告诉自己,没关系,没关系的,凯伦,想象自己是一块顽固的岩石,想象自己是一堵坚硬的城墙,想象自己是一堆强悍的钢铁,没事的,会没事的,都会过去的。
忍耐,再忍耐。
发源于心理自我保护的臆想,居然真的成了保护我的盔甲。逐渐麻木的疼痛里,我觉得自己是坚不可摧的。
多么美好,我获得了一项能力。
忍耐,无休无止的忍耐。
我最牢靠的盾牌,隔绝一切伤害,这世界上没有东西能毁灭我,我负隅顽抗,牢不可破,固若金汤!
忍耐是种美德,因为安娜不会允许我去死,是的,尽管活着很不好,但我必须要活着,这是我的责任,更是我的权利。
就算休伦的拳头再硬,只要我不放弃,谁都不能随便拿走那条一文不值的小命。这很好,每当拼劲全力忍耐痛苦,带着一身伤痕晕去,又带着一身淤青醒来,望着窗外明媚眼的阳光时,我总是这么想。
这是种另类的叛逆,是我和这个没天理的世界无声的对抗,到目前为止,我从没输过,我也不能输,机会是不对等的,世界有无数人命可以陪它做游戏,我不行,只有一条,很宝贵的。
回忆到这里就戛然而止了,殴打也停止了。围着我的四个蠢货似乎终于明白了这纯粹是场浪费时间的游戏。为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