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头难越
芮雪缘有一搭没一搭地瞟着邻桌上的那一大束红玫瑰,心里直犯嘀咕:作为新人,论下班没人比她走得晚,论上班也没人比她来得早,这趁虚而入的天外来物到底是打何处降落的?
六十六朵,还是九十九朵?目测数不清,真想拨开来看看。
眼看离九点差不了一两分钟,阮秋明一如既往精准踩点而来,走到桌子前脚步一顿,雪白口罩上方的杏眼满是猝不及防,接着质询的眼神就投向了芮雪缘。
芮雪缘连忙摇头,一脸无辜,是真的无辜。
阮秋明迟疑着想要坐下,左右顾盼,却不知如何是好。同事们各自低头准备着开早会,也无暇顾及这边。正此时,走廊里高跟鞋音空谷传响,李安安一身格纹西装,入室而来,带起一阵微风,溶了玫瑰的浓香。
“哎,小明儿,这花你拿着吧,我留下没什么用了。”李安安从阮秋明后面擦身而过,“留着出去你爱送谁送谁。”
“我不要,赶快拿走。”阮秋明语气生硬,直接就把花往桌边拽。李安安没理会他,径直回到角落自己的工位。阮秋明跟过去,把花扔到她桌子上,转头要走,却又下意识地迟疑着问了一句:“谁……送你的?”
“谁送我的呀!”李安安清亮亮地答,“我买来送客户的,没成想客户出差了,十天半月回不来,送不了。你要不要,不要我扔了。”
“你赶快扔,”阮秋明一脸无所谓地走开了,“但是不许再往我工位上扔。”
中午吃饭的时候,芮雪缘在公司货梯边的垃圾桶里看到了那束红玫瑰。她驻足停留,心下叹息,好大一摊蚊子血。
李安安,阮秋明。
这可是怎么看怎么相左的两个人:李安安能说会道,八面玲珑,颜值到位,气质独有,年纪不大,业绩长虹,部门老总直管,无需坐班,只用打卡,职场上难见人影,挣得名表豪车傍身,白天黑夜在外边陪着客户,动辄就是百万大单;阮秋明人前寡言,性情耿直,生得一副天人皮囊,却是品貌与业绩成反比,晋升无望,成天被自己团队总监催单催得喘不上气,按时上下班,勤恳挤地铁,在二字年龄的尾巴上一无所有,也争不来理想中的年少有为。
芮雪缘刚来公司不到一个月,她眼中的同事们一样可亲,一样热情。她作为部门最年轻团队的总监助理,坐在总监徐来对面,右边则是阮秋明。
她记得来公司第一天,她被领到工位上,也是那个点,也是白口罩,第一次和那双眼四目相对,她看到两湾深潭里流转盈盈笑意。
还是那一天,飘扬微卷的长发拂过,李安安的出场方式,是径直弯腰在阮秋明身边窃窃私语,从芮雪缘的角度看过去,恰似耳鬓厮磨。
芮雪缘是新人,但这不代表她不懂得观察职场生态:一个稳定的部门必然存在一对或数对稳定的平衡,就像一池静水,任何不经意间落入湖中的活鱼都该掂量清楚,要不要冒冒失失搅乱沉静水面。
芮雪缘作为应届毕业生,读书读了快二十年,早已耐不住性子要从校园的象牙塔里挣脱出来。芮雪缘和自己摸爬滚打多年的学术圈格格不太入,同学们要么想接着读博然后留高校任教搞科研,要么想考公务员事业编为人民服务,芮雪缘则不然,她想下海。她想在真正的市场里游弋,太想破圈,太想结交不同层次的人,结果误打误撞跨进了金融行业,在一家做实体产业的大型集团的金融总部做起了私募债权基金,这对于一个纯文科出身的学生来说足够梦幻了。
走上职场,芮雪缘先卸了妆,给自己贴上一层单纯天真初出茅庐小姑娘的人设,妄图掩藏起自己多年来毕露的锋芒。芮雪缘读书好,善交际,校园生活处处都是一把好手,混迹高校六年,没少收迷弟迷妹,谁见了都得管她叫一声“缘姐”。这一下踏出校门,而今迈步从头越,都不用隐姓埋名,换个城市压根没人知道她是谁。芮雪缘也明了,自己这些年引以为傲的所谓资本现在不再管用,要谦良温驯,要韬光养晦,职场人人皆前辈,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都只有她拜师学艺的份儿了。
工作态度可以很端正,学习之心从来也不少,但是芮雪缘有一个致命弱点,那就是眼皮子浅,见到好看男人便挪不动道。读书的时候她有个封号是“外貌协会副会长”,现在她虽不多过问协会日常事务,挂职仍在,而且以身作则身体力行彰显着外貌协会的本质。要说芮雪缘自个儿,无非是中人以上之姿,放在人群里也算出挑,跃入人海却怎么也捞不着。
芮雪缘又年轻又单身,以职场为家完全不在话下,刚巧她又落在了这样一个嗜加班如命的公司:朝九晚八,一周六天,这意味着她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相处时间最长的一帮人只能是她的同事。
一天十一个钟头,与君朝朝暮暮。
刚来的那段时间,她试着和阮秋明打开话茬,阮秋明当她是稚气未脱的小孩,领她吃饭,带她通勤,不跟她说虚头巴脑的场面话,向她透露升平图景下的暗流涌动,激昂处带起些许温柔暴烈的义愤填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