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染墨痕
晚高峰之后,夜生活正酣,地铁站游走的人零星了许多。阮秋明低着头,大步流星地混入地面上熙熙攘攘的人流中。
闹市区的建筑群,摩登与仿古交织,乍一看哪一个都显得突兀而格格不入,纵览下来却也有一种默契的统一:不同风格比肩而立,井水不犯河水,却又相互依存,共同构成大都市夜色流光溢彩的布景。
阮秋明轻车熟路地行至两扇大红门前边,在门口石狮子旁的树丛前拾级而坐。这大红门的常客都是达官显贵,其水榭回廊精巧别致,池中红莲白莲摇曳生姿,颇合贵客们赏玩的心意。门内人言喧闹,笙乐飘摇,阮秋明八风不动地抬手把蓝牙耳机的音量往上提了提。停车坪上正对着他的是一辆纯黑的宝马3系GT,不动不响地隐没在树木阴影中,车身更如泼墨。
入秋,夜深凉意渐浓。大红门开合自如,吐纳四方宾客,渐渐地都是出来的人,阮秋明只是闭目塞着耳机,在听,又似乎完全没在听,坐成了一尊塑像,和石狮门神融为一体。
停车坪空阔了起来,那辆纯黑宝马还在。大红门又一次伴着沉重门轴的吱呀声大开,拥出来几个脚步踉跄的人。两三个?四五个?阮秋明没有转头,他在纷乱的足音里状似毫不经意地捕捉着高跟鞋的笃笃之音。
男人们高声呼喝,含混不清地喷洒着酒气。甜甜的女声从中溢出来:“谢谢各位叔叔今晚赏光呀,叔叔们司机都到了,我送各位上车。”
这样的声音,让人想起江南水乡的朦胧烟雨,想起一把油纸伞,伞面有莲,莲瓣清丽,覆了水光,亮晶晶有如一层油彩。
这帮人勾肩搭背,离大门远了。几盏车灯亮起,摇摇晃晃东倒西歪的男人爬向各自的车门,他们中间的女子帮着各个司机开车门。男人们无不东歪西斜,油光满面,有人扒住车门,仍是死死攥着女子的手。女子浅笑吟吟,温声软语:“叔叔好酒量,今日还是先回家早点歇息,过几天中秋了,我再约叔叔们出来赏月吃茶。”
终于,酩酊大醉的男人们咕咕哝哝地作鸟兽散了。车辆依次平稳地驶上主路,汇入了车水马龙之中。
女子在原地立了片刻,像在出神。秋夜风起,卷起丝丝寒意,女子拆下紧束的发髻,长发披散下来。她紧了紧黑色的正装外套,裹起流畅丰腴的线条,往马路边挪去,脚下略一踉跄,八厘米的细高跟在石板路上晃了三晃,勉强还是撑住了她曼妙的身形。
阮秋明微微睁开眼,默默看她在马路牙子上坐定,高跟鞋被随意地扔在一旁。她捋了几把散乱的发丝,伸手到内兜里。
阮秋明耳机里面李荣浩低沉磁性的歌声顿了顿,插入的是微信消息提示音。他滑开锁屏,触到那红点。
“结束了,你到了吧?”
阮秋明手指微动:“到了。”
“在哪儿?”
“门口。”
高跟鞋音由远及近,漆黑削尖的鞋头停在阮秋明眼前,微微浮着一层尘灰。阮秋明取下一边的耳机,倏地站起身来,原地活动了一下双腿,绕过女子,往前走了几步。
女子回头看他,看他背对着大红门:清癯颀长的身条,宽肩窄腰,到了夜间还一丝不乱的定型鬈发,笔直到西装长裤都没有褶皱的双腿。
女子解开扣子,脱下外套披在他单薄的藏青色衬衫外面,说:“天凉了,还这样一件单衣,你扛得住秋风吗?”
收腰的女式外套,披在阮秋明肩上略显局促,却又别有一番风貌。阮秋明轻轻抽动鼻翼,氤氲开来的是白酒的辛辣、烟草的迷蒙,最下面铺陈的是残存的香水,连后调都要散尽了,余留一星半点荷塘水色。
阮秋明扯下外套,转身递还给女子。女子抬眼瞧他,茂密绵长的假睫毛簌簌抖动,看不真切眼底的颜色,脸上的浮粉散了,唇面余留残红。
阮秋明侧首望向路边,又好像什么都不在他眼中。刀劈斧凿一般的轮廓,瞳若流萤,畅然的下颌线,两片薄唇。女子低了头,从手包里摸出车钥匙,递到阮秋明手中。
阮秋明接了,面前的宝马应声而开。他打开驾驶座车门,猫腰钻了进去。
女子把外套往肩上一搭,进了副驾驶。卸了外套,里面是一件黑色蕾丝内搭,随着她的呼吸一起一伏。
安全带系好,宝马离开停车坪。大红门里依然灯火通明,门前的车位也并未肃清殆尽。
女子把座椅靠背往后调了,以比较舒服的姿势后仰,阮秋明盯着前路。女子开口:“今天晚了,那帮老东西太能喝,老也不上头,差点把我都灌醉了。”
阮秋明目不斜视,沉静接道:“谁能把你灌醉啊。”
女子睨他一眼,微挑嘴角:“费了多大劲,才签下一百万的新单子……最后个个还不是醉成那样。”
阮秋明说:“挺好的,不喝得烂醉也不能由着你脱身。”
女子笑:“小明儿懂得疼人了。”
阮秋明面无表情:“安安师姐,你想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