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园
这个吻开始得匆忙,谁都没准备好。
她从前跟着叶永初的时候,他从来不吻她。作为一个替代品,她很有替代品的觉悟。
但现在她还没搞明白自己是谁的替代品,演员在幕后被袭击,是职业生涯的大失败。
因此何念生把牙关咬紧,他一时半会撬不开,就拢住她的腰,说,张嘴。
她叹息。几天前,她还很想知道叶凤川的下限在哪里,越观察越发现,没有。
漂亮又有权力的男人,又生在一个对男人无限宽容的社会,三十岁之后就会腐化成一滩烂泥。但他今年刚好三十。
何念生想象他眼神逐渐灰暗、身材逐渐走样的中年,挺替他惋惜。惋惜转化为同情,就张了张嘴。
他压得她更深,手腕撑在皮质坐垫上,压出明显痕迹。
腕骨突出,指节分明。上好弹钢琴的手,但中指指节和食指的痕迹表明,它们常接触的是弹匣和扳机。
但叶凤川吻技太烂,居然咬到她舌头。
她恼羞成怒,蓦然想起从前在堕落街看录像带学过的那些镜头,福至心灵,翻身坐起,打算让他知道知道当年她怎么勾上的叶世初。
那个算不上回吻的动作却让身下的人静止。
空气灼热,只剩粗糙的喘气声。
他闭眼,拎起她领口,把人从身上摘下来,远远撂在一边,像丢掉什么黏在身上的口香糖。
何念生快要气死了。
就算要杀她,也不给个痛快。钝刀子割肉,算怎么回事?
她就这么不值钱,混到当了后妈,都不配在上面?出去玩都没这么多规矩!
更何况她跟他只是权宜之计,谁都不欠谁的。
她眉毛拧成一团,但依然端着后妈的架子,借车窗的反光整理旗袍、补妆、挽头发。良久,听见身旁的人呼吸渐渐平复,才开口,声音平淡,一点都不酸涩。
“我知道,叶家人多少都有点怪癖。但我累了,不想陪你们玩了。要是不乐意,你杀了我,也行。”
说完,她气还没消,又补一句。
“不过,我替叶世初挡了八年枪子,要是不杀我,遣散费先付掉。我才二十八,往后还要结婚。”
盛和会不养闲人,连狗都会几门才艺。她作为叶世初的情妇,能挤掉其他竞争者上位,靠的自然不仅仅是恰好和他死掉十几年的初恋几成像的眉目。
她会用枪,也会杀人。那些名单里,有几个,是她故意杀的。
血海深仇是一首悠长的、悠长的安魂曲。每夜在枕边唱响,伴她入睡。
她是行走在撒旦之城的活死人,如果不是复仇的意志撑着这具身体,她早垮了。
何念生自认,不是个意志坚强的人。刚强的人早已折断,她懦弱,所以她可苟活。
叶凤川不说话。
夕阳在窗外堕下,最后那丝血红,照着他镶金嵌玉的脸。
过了一个世纪,他才答话,那声音喑哑得不像他本人。
“那天晚上,是你主动的。”
何念生震惊,眼睛都睁大了。她是真没想到,有人能厚颜无耻到这个份上。
“嗯嗯,所以呢?” 她甚至有点好奇了。
“我没多想,但你刚杀过人,就扑上来,先把我摸硬了。” 他闭上了眼,嘴角翘起,甚至有点自嘲的意思。
“何念生。你说我有怪癖,你没有么?”
她被噎住了。
“而且,坦白讲,我从前没有经验。”
他脸上没有半点尴尬,平铺直叙,完全像在讲堂站着,翻开大学生物课件。
“你这样仓促地上了我,精神难免受刺激。我想,明天我会找个心理医生,他会告诉我,应该拿昨晚的事情怎么办。”
他嘴唇翘起,微合的眼睛半睁开,像刚成年的狮子,残忍、卑劣、野心勃勃。
“恐怕他会劝我,把真相说出来,在上帝面前换取宽恕。”
“但我想,这或许是你不想看到的结果。”
车停了。
何念生才发现自己将旗袍下摆攥得死紧,皱起一团,手里全是冷汗。
她隔着黑纱,从车窗望出去,看见一片墓园,芳草萋萋。
他竟然开车带她来到了上城Bronx的公墓。许多达官贵人的墓都在这里,年费比得上她从前贫民窟的百倍租金。芳草萋萋,她看到不远处有个老人,手捧白玫瑰站着,站在新砌的墓室跟前,那辆方才见过的劳斯莱斯,就停在旁边。
那位旧金山来客方才玩了个金蝉脱壳。他们真正的谈判地点,是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