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慕予兮善窈窕
元宁十九年春,慧开大师于西域求道,携六百五十七部佛经回到长安,受到盛大欢迎,并被圣人召见。
圣人对慧开大师的才学十分赏识,命令宰相选取高僧,协助慧开大师翻译佛经,并敦促其将在西域的所见所闻编纂成书。于是由慧开大师口述,空释执笔的《大唐西域纪》一书在元宁二十年问世。
这便是一切祸端的起因。
因此书,圣人大喜,邀慧开大师入宫赴宴受赏,而作为重要的参与人员,空释也随之去了。
那一年,他正是及冠之年。
自他十一岁剃度出家,便再未踏入凡尘,寺院清寒,与这红墙金瓦,一眼看不到边的皇宫深院自是无法并肩。而他只看了一眼,便垂下了头。
此间压抑得很。
穿过弯弯曲曲比山路还崎岖的宫间廊道,绕过不知多少宫殿楼宇、亭台水榭,终于见到传闻中的圣主明君。
帝王之姿向来不是一般人可以窥得。他只听见好似从云端坠下来的声音,稀松平常却不怒自威,带着独属于天下之主的凛然傲气。
“大师此番辛苦了。”
“阿弥陀佛,陛下言重了,能为我大唐佛家传承做些事情,是贫僧毕生之心愿,谈不得辛苦。”
云端之上传来几声轻笑,“《大唐西域纪》我看了,文风优美,文采卓然,想必你身边这位便是你赞不绝口的缀文大德空释,是否?”
“回陛下,正是。”慧开声音平淡却难掩骄傲之意。
“果然是一表人才,年纪轻轻便有如此能力,日后想必大有作为。”
听话题渐渐移到自己身上,空释神色不动,微微颔首,“承蒙陛下厚爱,空释不过以微薄之力侍奉我佛,佽佑我大唐,愿我佛可护佑我大唐,国泰民安,千秋万代。”
“好,好,好一个国泰民安,千秋万代!”圣人大笑起来,“果真不是俗人啊!”
“你是哪里人?”
圣人此话一出,慧开的心忽止了一瞬,将要回答,只听得身旁不紧不慢的声音道:“回陛下,空释既已皈依佛门,红尘中事于小僧而言便是前尘往事,往事不可寻亦寻不得。”
这是慕予初见空释之时听得他说的一袭话,温和平淡却掷地有声。
她站在殿门外,好奇地望着殿中那抹背脊笔直的身影,在心中不可控制地勾勒起他的面部轮廓来。
他的面庞必然柔和,像是一块被水打磨千百年的石头,没有多余的棱角,如此才有这如海潮般的轻柔声音;他的眼睛定然如天上的星子,明亮坚毅;他的鼻子必定高挺,如此才撑得起他平静话语的傲气;他的嘴巴……嗯,不要太削薄。檀儿说过,嘴巴薄的男人皆薄情寡义,靠不住。
圣人注意到慕予的视线,目光霎时变得晦暗,不过转瞬又挂上亲切和蔼的笑容,“稚儿,外面日头毒辣,你怎来此了?”
慕予迈着轻快的步子,轻车熟路地踏上高座,经过空释时,她特意放慢脚步,悄悄睨了一眼,面庞、眼睛、鼻子与她设想的一般无二,只有嘴巴,略薄了些。倒也合配,是个妙人。
她收回目光坐跪在圣人身边,将两份字帖展平放在圣人面前,扬起脖子,颇有些显摆意思。
“今日早课,夫子夸我字好,三兄非说他写得比我不知高出多少,爹爹给评评理,到底谁写得好?”
圣人被这小孩子语气惹笑了,由着她的性子,垂头看向这两份字帖,有一瞬怔然,反应过来后亲昵捏了下慕予的鼻子。
“你啊!”语气颇为无奈,“都是及笄的大姑娘了,怎还玩这种幼稚的把戏,可还记得何为规矩?”
话虽如此说,但却听不见一丝不满,只有无边无际的溺爱。
父女情深,旁若无人。
“这位想必便是高阳公主吧,小小年纪便出落的这般动人,日后必定会名冠京都。”
慧开这番话取悦了圣人,却惹恼了公主。
“我以为宗师追寻佛法,心思澄明,口中断不会有如此般巴结话语,今日算是长了见识,佛家宗师与红尘俗人原并未有何不同。”她语气很是平静,平静到不细听竟不觉侮蔑。
“稚儿,不可如此无理!”圣人眉头微蹙带了丝怒气,转向慧开时又是一脸平和,“大师见谅,小女被我宠坏了,口无遮拦,亳无规矩。”
“无妨,公主倒让贫僧想到陛下年少之时,恣意放纵,眉宇间皆有一股傲然贵气。”
“众多子女,唯有稚儿浑似我,最得吾心!”
圣人笑,而慕予还是一肚子气。
“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贫僧所说皆是肺腑之言。”慧开淡笑。
慧开言真意切,可慕予分毫不信,又见平常一直袒护她的爹爹,如今也不站在她身边,甚至还出言指责她!她本就心情不好,如今更是一肚子怨气和委屈,一把拿过字帖,行了个不太规范的礼,气呼呼地跑走了。